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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雪海_亦舒【完结】(11)



    “咦,你是怎么啦,明明——”

    她霍地站起来,抄起手袋,“我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三更半夜,走到哪里去?在这里睡一觉吧,我把chuáng让给你。”

    我把她推进睡房,一边说:“老夫老妻,你很少使这种小xing子。以往我跟金发美女去跳舞喝酒,你埋头埋脑写专栏骂人,若无其事,今次怎么搞的?叮-,莫非三十岁生日一过,你已失去当年豪气?”

    她换衣服上chuáng,“你出去睡。”

    “好好,遵命。”

    我拥着被子在沙发上一闭上眼睛就进入黑甜乡。

    我敢发誓一整晚没有变换过姿势,很少有机会睡得这么实。

    是叮-自房中的呼叫声把我惊醒的。

    她叫:“大雄,大雄。”

    我翻身自沙发起来,发觉睡歪了颈脖,怪酸软的,看看时间,已经十点多。

    我问叮-: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她还在睡,原来说梦话。

    艺术家都有散不净的孩子气。

    “叮-,叮。”

    她睁开眼睛。

    “叫我?”我问,“睡得不好?”

    她叹口气:“大雄,你什么都好,就是没心肝的。”

    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评语,叫我难以作答。

    我只好赔笑脸。

    她瞪着我,“你一定要到香氏企业上班?”

    “不能算香氏,我的写字楼虽然在金玻璃大厦,但属赵家一支。”

    “说穿了还不是那么回事,自己骗自己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就算替香氏打工,也没什么不好,多争取点经验。”

    “还不是一辈子替人家做工。”

    “唷,后悔?”我逗她笑,“可是人家赵三已经有孙雅芝了。”

    “大雄,你真的什么都好,偏偏对女朋友没心肝。”

    我不敢与她讨论这个问题。

    “我去做早餐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,我要赶到乌溪沙去。”

    “gān吗?”

    “同陆师母商讨孤儿院扩展事宜。”

    “一路顺风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巴不得我不回来。”叮-抿抿嘴。

    奇怪,她很少扮演这种受委屈的小媳妇角色。

    “我送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上班要迟到。”

    “不相gān。”

    “嗯,混熟了自然不相gān。”

    我更加不敢搭嘴,一切顺她意,女人说不送不送,其实是切切要送,我明白,于是立时三刻做好早餐,穿戴整齐,送叮-上路。

    回到公司,已是午餐时分。

    新环境新人事,我一向是个发奋图qiáng的人,不知为什么,此刻却有点疲乏,一大堆公文在面前,显得既无聊又琐碎。

    像我们这种人,工作唯一的收获便是薪水,一旦离开写字楼,物是人非事事休。不比叮-,写了书出了气收了稿酬之后,还能拥有一大叠著作来满足自我,动不动,还是个有文化之人,著作等身,幸运的叮-,旁人也许觉得她无聊,可是她其乐融融,无拘无束地gān她的自由职业,千金不换的逍遥。

    如果我是个女人,我也名正言顺地当艺术家,胡乱做些什么都混得三餐。

    我是不相信女人要身居要职的,生育孩子是女人最伟大的天职。男人又自不同,男人要对社会有所jiāo代,躲在被窝里画画听音乐,算是哪一门子的好汉?

    但此刻我这根社会的栋梁累得不得了,昨夜临天亮才睡也是原因之一,主要是生活太规律化,太刻板,日子过得像一部机器,渐生厌恶。我不应答应赵三,帮他这个忙,辞去旧工后应当好好休息一段时间的。

    可是男人没有职业,就等于一无所有了,空白的时间是làng费,将来我要付出代价,眼看旁人飞huáng腾达,自己因一时的潇洒远远落在后边……

    我无法不跟随社会的风气而向前爬,往高处飞。香港这个地方,弱者的喃喃自语是不会有人听见的,他们还不是发完牢骚后无奈地伸手接住qiáng人给他的制度。

    我不喜噜苏,故此努力做到有发言权的地步。

    无论怎样,科学家少了竹林七贤还不是活得好好的,名士们夏天没有冷气就很难睡得安稳,这是事实。

    但今天感觉不一样。

    今天我觉得普天下的懒人有福了,他们管他们躺着,等其他的人来为他们谋福利,付出些微的代价,那个寒窗十载的医科生就得为他把脉……依此类推,懒多好。怎么会生出这种感觉?

    莫非是羡慕香雪海的闲qíng?

    对了

    叮-再空,也是个无事忙,她有意无意间向人显露她忙,但不是为阿堵物忙,于是乎伊与众不同。

    但香雪海直接得多,她根本什么都不做,闲来发号施令是唯一的兴趣,她连玩都不玩。

    什么都不做的人!

    以前我没见过,现在见到了。

    即使是赵翁,也得在公司里挂个名作董事,他不放心生意,也怕闲得慌,但香雪海对世上一切都视作身外物,她闲得快乐。

    被她的快乐感染,自然觉得自己做得太多太苦。

    原来心理上是这样的:

    (一)大家一齐做一齐挨,看见旁人收获少我收获多便会做得更加起劲更加快活。

    (二)有人不必做,但他的生活享受程度远不如我,我也会做得更有味道。

    (三)有人不必做,而我做得饿死,人家却更丰足,我就泄气了。

    是以我羡慕香雪海?不过她是个女人。我认识许多没有职业但生活丰足的女人,也不纯是香雪海。所不同的是她们有老板,而香雪海没有。

    叮-的电话来了。

    我惊异,“乌溪沙来电话?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去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,明明已送你到码头。”

    “看看你是不是在写字楼。”

    “gān吗?”我嚷,“人盯人?你不是最不屑这种战略?你怕什么?”

    “怕煮熟的鸭子飞掉了,”她很懊恼,“人人都知道我同你走,我都三十大寿了,丢了你,我还找谁去?”

    “你也有这种恐惧?不是振振有辞说现代女人什么也不怕?”

    “这证明我重视你呀。”她很俏皮。

    “我不相信。”

    “陆师母病了,派人在码头等我,取消约会。”

    “这还差不多,可是昨夜发的又是什么脾气?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昨夜是我们相识五周年纪念日。”叮-说。

    “去你的。”我大笑,“女人的花样真多,qíng人节。母亲节、yīn历阳历生日、订婚周年、结婚周年,你父母亲姨妈姑爹徒子徒孙什么弥月之喜,圣诞过年、重阳清明,都巴不得叫男朋友好好记着,届时奉献礼物,你们女人真贪。”

    叮-说:“我老觉得咱们相识是有点传奇xing的。”

    “有什么传奇?”

    “茫茫人海,我能遇见你,你能遇见我,不算传奇?”

    “那还有谁遇见谁不算传奇?”我不以为然。

    “根本就是,不过他们不去想它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要不要出来吃晚饭?”

    “我要到元朗去看盆景。”

    “噫,侏儒,”我说,“我最不喜畸形的东西,有种叫奇娃娃的小狗,见到就恶心,巴不得一脚踢死它。”

    “神经病。”她挂上电话。

    五分钟过后,电话铃又响,我取起听筒说:“怎么,还是不放心我?”

    那边一怔,“我是香雪海。”

    “对不起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她笑笑,“我接到赵三电话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?他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孙雅芝的母亲终告不治。”

    “啊,”我也替赵三难过。

    “值得安慰的是已尽人事,”她淡言说,“最重要的是这一点,他们明天便带着骨灰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明天我去接他们。”

    “不必了。我已吩咐司机。”她说,“怎么,明天晚上要不要叫叮-来?我请你们两对吃饭。”

    “她没有空。”

    “你呢?”

    不知怎地,我说:“我也没有空。”

    “那好,我们再联络吧。”香雪海很慡快地挂上电话。

    叮-对我颇有遥远控制。

    我不会故意做令她不开心的事。

    我上赵世伯那里去打小报告。

    到达赵府,碰巧他有客,我便在小客厅里坐下。翻阅画报。

    有厚厚一叠报导赵三公于与孙雅芝的秘闻杂志,我本来一向不看这些东西,一读之下,不禁为之倾倒,哗,绘形绘色,活灵活现,简直像是躲在赵老三chuáng底下作现场观察后才写的,文人无行,一至于斯。

    结尾还要想当然一番:“……想那赵家乃是bào发户,赵三公子是玻璃夹万,孙雅芝恐怕偷jī不着蚀把米,故此向外宣言谓偕其母往美治病,实则是去唐人街登台。”云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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