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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雪海_亦舒【完结】(21)


    “我决定与雅芝分手。”

    我调侃他,“你想清楚了?钱是要不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他摆摆手,“钱我不计较。这女人太丑恶,太丑恶,我以后都不要见到她。”

    不久之前的安琪儿,此刻变为魔鬼。

    他重新把头藏在膝盖中,看得出他深深地痛苦着。而这痛苦,也正像公子哥儿一切的痛苦,至多能够维持七十二小时。

    赵老爷穿着真丝的唐装衣裤,飘飘然从外回来。

    “哼,”他说,“回头了吗?”掩不住的喜色。

    我说:“回来就算数,往事一笔勾销。”

    “花掉我三千万,就这样算数?”赵老爷说。

    我笑说:“罚他在厨房洗三十年碟子如何?”

    “三千万买一场chūn梦,”赵老爷感慨,“当初我赚第一个三十万,简直要我老命。”

    “罚他到日内瓦或苏黎世去面壁思过罢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赵老按下电话钮,跟管家说:“替我接卫斯理先生,说我闷极,想听他说有关前世因果的故事。”

    我苦笑。

    我是赵老,我也想知前世怎么会欠下这种儿女债。

    “大雄,谢谢你,这里没有你的事了。”赵老跟我说。

    我礼貌地告辞。

    返家途中我想:三千万,赵三确有付出代价,孙雅芝这样的女人,三五十万都是巨款,杀jī焉用牛刀,真冤。

    叮-不在家,一台子的缩微型录音带。

    我无聊,随手放进录音机里听,是叮-的声音。

    开头我觉得好笑,她仿佛在自言自语,听久了才知道她在跟一个人说话,她叫那个人“医生”,我猜想那是一名心理医生,可怜的叮-,她有什么烦恼?

    叮-说:“……我结婚。”

    医生唔地一声。

    “但是这个人呢,又很使我失望。”

    “说下去。”

    “说他坏,他又不坏,说他好,他又不好,他没有太大的本事,没有太多的金钱,也没有太多的时间,他只仅仅懂得照顾自己,而我需要的,是一双qiáng健的手臂,可以供我倚靠。”

    叮-的声音是悲哀而失望的。我听得愕住。她在说我?太可怕了,这个模棱两可的人,竟是我吗?我不由自主地站起来。

    “如果不结婚的话,又不知道嫁给谁。”

    “也许再等一下,会有更好的机会。”

    “不——”

    我按停了录音机,震惊至不会说话。

    天哪,我以为叮-深爱我,我的一切缺点在她眼中也属于优点,谁知道她对我竟如此犹豫,我原来不是她可托终身的乔木。

    我整个人如泡在冰水里似的,不住地颤抖。

    我提不起勇气再听下去。

    吵尽管吵,我满心以为咱俩仍是城里的一对壁人,我没料到一切创伤已留下疤痕。

    我深深地抽香烟,并在室内踱步。

    也许我们还应当冷一冷,思量清楚。

    这时叮-推门进来,捧着两大包水果罐头之类的东西。

    她的直发仍然乌亮,她的粉脸还是那么雅致,她的才华也没减少,忽然之间,我发觉她戴着面具,我呆视她。

    她放下东西,一开口便说:“赵三跟孙雅芝拆开了。”

    我连忙镇定下来,慌忙间自怀中掏出我的面具,贴着面孔戴上,保护自己。

    我转过头去,“我已经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一城人都知。”叮-说,“都说赵三是个笨蛋,他不是不该花钱,而是不该花那么多钱,就像给小费过度,非常老土。”

    “到底这些舆论发自什么人的嘴巴,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勤于锻炼他们的嘴皮子?”

    叮-坐下,“我去找过房子,”她找香烟,“都贵得不得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在哪里找?”

    “铜锣湾山上,莲花宫木屋区隔壁的房子都要四百万,而且得一次过付款。”她苦笑。

    我坦白地说:“我没有这个钱。”

    她叠起手,“我也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叮-,买这么贵的房子,除非是很富有,否则是划不来的。”我尽量婉转。

    她看我一眼,“还是孙雅芝有办法。”

    “像她那样有本事的女人才能够坐家中安享晚年,真是qiáng人中之qiáng人。”叮-说。

    我站起来,“叮-,你是说笑吧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说笑,”她连忙掩饰,再套上个面具,“难道还羡慕她不成?我不信社会真势利到这种地步。”

    我问:“依你说,这个婚礼要花多少?”

    “我不大清楚,一间可以在那里安然退休的房子,总不能太过毛糙。”叮-有点气馁。

    “我去电报与父母商量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也好。”

    我们之间是死寂的静默。

    真的有点不对劲,以前要说什么话都可以,现在双方都不愿多讲。

    “我去切水果。”叮-说着往厨房走去。

    我用手托着头,想起香雪海黑色乔其纱的裙子,吊带上缀着些许亮片,衬托起她双目中的光华,dòng悉我内心。

    我喉头有点gān燥,不知道她生活可安好?

    虽然说我好不算好,坏不算坏,大致上我还是个老实人,一心不能两用。

    我叹息一声。

    叮-的背影仍然那么苗条,她的白衣在微风中飘扬,她转过身子来,捧着的水果盆子上布满七彩缤纷的热带水果。

    照往日我会笑着去找照相机为她拍照,但今日只微微地牵动嘴角、

    她递给我一半剥开的石榴。

    我最喜爱的水果是石榴,喜其神秘及美丽,一颗颗透明八角形的子包在丑陋的硬壳内,剥开才能获得喜悦。

    叮-吃着那另外的一半,有几滴汁水溅到她白麻布裙子上,石榴汁是洗不脱的,但叮-毫不在意。

    我惋惜地想:数千元一套的衣裳呢……忽然之间我醒悟到叮-的生活其实是非常豪华的。

    叮-奢侈得含蓄,很多人——包括我——都忽略过去。

    我吃惊。

    供养这样一个妻子,是我能力所及吗?

    半只石榴在手中,忽然重似一块大石。

    供给一个艺术家……她的工作是神圣的,但是却不赚钱,她的脾气固执怪癖,她的品味独特高贵,旁人都得容忍……艺术,多少的任xing假汝之名而行。

    我们真能白头偕老?

    叮-诧异地问:“你怎么了,大雄?”

    “天气太热,明明睡足八小时,却还觉得累,有种中暑般的感觉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再休息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告辞。”

    放下石榴子,放下面具,我出门去。

    我并没有得到休息。

    孙雅芝前来探访我。

    她带着她两个孩子,那个大的跟她一般高大,看样子足有十一二岁,而不是赵三所说的八岁,真是骗局中的骗局。

    她说:“……我只是路过……”但为什么路过我家?

    她穿着黑色花镶金边的伞裙,额角上别着白花,金色鞋子,黑色鱼网袜,一只银色的皮包不知怎地没等到夜晚就用出来了,浑身打架。

    但孙雅芝得天独厚地长着张姣好的脸,大眼睛楚楚可怜。

    两个孩子很乖,静静坐在一角。

    她没头没脑地解释道:“那时我等钱替母亲治病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仿佛什么都知道的样子,其实整件事没有人明白,包括赵三在内。

    “孩子的事……那时我还小,什么都不懂。”

    我想:但两个也太多了,错一次还不够?不过这关我什么事呢?我不便说什么。

    孙雅芝说:“现款已经用得七七八八,他也不是小气的人,房子是我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他不会叫你归还的,你放心。”

    孙雅芝维持缄默。

    我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她。

    她抬起头来,“大雄,你也不必太难过。”

    我扬起一条眉毛,我不懂她在说什么,但没有追究。

    她说:“我根本没有企图过要嫁入赵家的门,”停一停,“有钱有自由,岂不是更好吗?”

    我说一句:“孙小姐,你算是很幸运的。”

    她微笑,“是的,我知道,他对我很大方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,以后你也不要再给他麻烦。大家好来好散。”

    “自然,但是大雄,你才真的大方。”

    我又一怔,她又说莫名其妙的话了。

    “大雄,你对我很好。”她笑一笑,“这么多人当中,就你对我没有歧视。”

    我讶异,“雅芝,你知道我也像其他人一般,并没有真正的接受你,你怎么会这样客气?”

    被我拆穿之后,她不好意思地笑,“大雄,出来走江湖,被人欺rǔ至死,也最好别挂在嘴角埋怨,俗云伸手不打笑脸人,硬说人家对我好,人家就不好意思再下毒手,这也是这么些年来学的乖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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