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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月亮的晚上_亦舒【完结】(14)



    我绝望地走入房中,他没有放过我,这次的鲜花仍以白色为主,有些是根本没有见过的,可见多罕有,一条jīng上连珠地长得十多二十朵,美得不似真的植物。

    放肆的朱二,登堂入室,想怎么样就怎么样。

    这大蓬花像是随时随地会得缠上我身来似的,令人坐立不安,地板似烫热,椅垫似是钉,终于找一拢头发,取了外套,再度出去。

    我把车子开得飞快,路两边的树直朝前窗压下来,根本没有想到是否危险,引擎咆哮着,风劲而疾,又回到原来的路上。

    朱二站在门口等我,他知道我会回去,如扑火之飞蛾,难逃冥冥中注定的命运。

    他手中握着血红的不知什么。

    下车看到,是我适才遗下的手套。

    他把手套放在唇边,耽搁一下,然后还给我。

    我慢慢穿起它们,单是他刚才那个动作,已经使我鼻子发酸。

    天又黑透了。

    他携我手,与我进去。

    接近了,我的脸颊刚到他肩膀,舒服地靠着他外套肩垫,不想离开。

    迎面而来的随从同他说,晚餐已经准备好。

    我得换件衣裳,自衣橱中挑出他为我置的宝石绿缎裙。

    整个饭厅只得一张桌子,灯光柔和,他把客人赶到什么地方去了?

    他侍候我坐下,两人都没有心qíng开怀吃。

    我讪讪地,一边面孔始终烫热,耳朵麻痒,紧张得频频喝酒。

    朱二伸手过来,为我整理头发,目光深深烙在我皮肤上。

    乐队奏起音乐,他邀我共舞。

    大胆地把我拥抱得紧贴他身体,我记得这舞步,极小的时候,母亲教过我跳,当她还没有背夫别恋的时候,母亲为这个家带来无数欢笑与温暖,她是个出色的女人,这也是父亲痛恨她的原因:得到越多,失去越多,愈更不值。

    十年前与国维共舞到如今,今日又用上母亲传授的功夫。

    最喜欢跳慢舞,一直没有机会。

    国维说过,在公众场所接吻拥抱皆不妨,最不雅观就是男女跳慢舞。

    今晚不怕,今晚没有观众。

    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,专等我来。

    我们跳了很久很久很久,乐队彻夜演奏?月亮升上的时候,他带我出园子。

    到这个时候,一切已经太迟,后果如何,并不值得计较,当年,母亲牺牲了我去追求这样一点点短暂的欢愉,我并没有子女,没有值得担心之事。

    我心内狂喜,若不做些反常动作,无法表达,于是和衣步入泳池,池水将衣裙泛起,招手叫他过来,他先是笑着摇头,我游至池边拉他落水,他在岸上捉住我双臂。

    趁势他拥抱我。

    在他的体温相形之下,池水冰冷,一冷一热之间,浑身麻痹,沉下水中,把他也一个筋斗带下来。

    这下水声惊动了侍者,他们轻轻出来张望一下,又悄悄退下,乐队仍曼妙奏出曲于,我打横浮在他身上,抬眼看去,星光灿烂。

    无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付出,我同自己说,这之后无论发生什么,我都愿意承担。

    我只知自己是个孤苦寂寞的女人,追求一点点欢乐,不算触犯天条,是人qíng之常,值得原谅,可以宽恕的。

    湿了水的衣服渐渐坠身,我俩缓缓没人水中。

    乐队在奏什么歌?

    噫,是“夜来香”。

    一个歌女穿着银光闪闪的衣服款款走出来,对我们视若无睹,唱出这首最最动人的歌曲。

    “我爱那夜色清凉,”她唱,“我爱那夜莺歌唱,……夜来香,我为你思量,夜来香,我为你歌唱……”她要拥抱着夜来香,吻着夜来香……

    我快活得笑出声来,踏着水向她招手。

    我大概是醉了。

    朱二把我自泳池拉上去,长缎裙湿了水足有十公斤重,我在池边除下它。

    他为我裹上毛巾衣。

    天已渐渐露出鱼肚白。

    做人,从来没有如今日这么快乐过。

    我没有回家。

    醒来时头发还是湿的,浸过氯,摸上去像稻糙,打着呵欠,不理阳光,都要赶出城打理,现在一定要漂亮,漂亮有人欣赏,昙花有人欣赏,夜来香有人欣赏。

    打开门,守在外边的侍者立即说:“朱先生在办公,陈太太,我替你去叫他。”

    我笑出来,还叫我陈太太,这群人不知有否纳罕陈姓太太同他们的朱老板何以这般亲密。

    “不,”我说,“别打扰他。”

    “司机在外头伺候。”

    我摇摇头,“我自己开车。”

    侍者问:“陈太太,你还回来吗?”

    我侧侧头,微笑说:“或许来,或许不来。”

    公路上的风扑向我面孔,禁不住又一次同自己说:做人,从来没有这么快活过。

    终于回到家。

    国维在饭桌上,抬起头来,冷冷地发话。

    “昨夜在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以前他从来没问过。

    “又同那班女人打牌?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就是蓝莉莉同赵玛琳她们是吧?”

    我又点点头。

    国维咕哝:“莉莉已经出了毛病,又听人说玛琳——”

    故意打断他:“蓝这个姓真是奇突,怎么会有人是蓝颜色的,你说。”

    顺手拿起碟子上一块排骨,咬一口。

    国维白我一眼。

    我勿去理他,看着手中的ròu,“这是什么,”疑心起来,“这是什么,嗄?”瞪着国维,像是怕被他毒杀。

    女佣连忙趋前,“太太,这是糖醋小排骨。”

    我放下心来。

    国维啼笑皆非。

    过一会儿他说:“去,到房里看看。”

    看什么?可是那些白色的鲜花都成了jīng,活转来了。

    我推开房门。

    在chuáng中央,摆着一只丝绒盒子,一看就知里头装着首饰。

    盒子款式古色古香,我即时明白,这是邓三小姐的遗物。

    忽然对她产生最大的敬意,这个女人,何等样的海量,明知陈国维是这样的一个人,明知东西落到他手中下场一定如此,明知他不会珍惜,明知白白便宜旁的女人,她不介意。

    人死灯灭,身外物落于何处,对她这么豁达包涵大方的人来说,并无分别。

    况且她爱他。

    我吁出一口气,陈国维一生有她那样的知己,不枉此生。

    我打开盒子,里面是一条项链,晶光灿烂,密密麻麻镶着眼核大的宝石,许多人终其一生,也赚不回这样的一件装饰品。

    我没有取出比划,只把盒盖合拢。

    这是她的遗物,我不能收取。

    国维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:“不喜欢?”非常诧异。

    “不是不喜欢,戴上它,又仿佛对谁不敬重。”

    我把盒子放回他手中。

    国维又觉得我说对了,讪讪地不自然。

    “她会明白的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明白人总吃亏。

    “隔些时候再说。”

    “好吧。”

    我替酸痛的脖子按摩。

    “别跟她们玩得太疯。”国维警告我。

    邓三小姐去世后,他有着显著的改变,几乎隔夜之间,开始管我头我脚,为什么要急着表现男子气概?只有他自己才知道。

    我看着他。

    “玛琳出了毛病。”

    自从那日在街头撞见她之后,这人影踪全无。

    “什么毛病?”

    “老赵要同她离婚。”

    我怎么不晓得?愕然。

    “你天天同她们在一起都不知道?”国维疑心。

    我连忙把眼睛she向别处。

    “玛琳外头有了朋友。”国维说得真含蓄。

    我悲凉地牵牵嘴角,想笑又笑不出来,这间屋子容不得欢笑。

    怎么会有这么多寂寞的女人。

    她们从哪里来,又要回哪里去。

    玛琳没有找我谈,其实她可以相信我,或者同我一样,她不愿冒险,不愿利用友人的耳朵,她也只能找心理医生辅助。

    可怜的玛琳。

    我倒在chuáng上,不知恁地,腮边的麻热还持续不退,像是在牙医处上过药,手拍上去都不大有知觉,只是烫。

    我昏昏沉沉睡去。

    最近很不能睡,每次顶多三四小时,随即惊醒,紧张得嘴巴发酸,又不知因由。

    国维终于出去了。

    我梦见自己dàng漾在水中,波làng一进一退,身体也跟着摆动,我微笑,我要离开国维。

    一定得对他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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