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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月亮的晚上_亦舒【完结】(16)



    我的事已经完了,转头走开。

    他挡在我面前,“就是这样?”

    “我恐怕是。”

    “你同你母亲一模一样!”国维咬牙切齿地说。

    我没回答,他要侮rǔ我,激怒我,与我大吵。

    我不打算回敬。

    幸亏我没有孩子,她不必循我的老路,受我之痛,受我之苦。

    当然,也与我身受之狂欢狂喜无缘。生命是公道的,可惜无常。

    “十年了,”国维还要说下去,“十年了。”

    他浑身战颤,一双手尤其如此,右手食指指着我,我注意到他手指早为香烟熏huáng,连指甲都是咖啡色的。

    他的反应qiáng烈,超过我想象。

    “正想同你说,我们可以结婚。”

    不必,不不不,我不要同你生活。

    “到这个时候才放弃,是不是太笨?”

    “国维,我累了。”

    “海湄!”

    我退后一步,抓紧手袋,急急奔出取车。

    我要到老地方去清醒一下。

    驶车到酒店。

    走至套房门前,已有感觉,花在等我,音乐在等我,他也在等我。

    我推开房门。

    小客厅内没有花。

    发生什么事?这里每天都有花,不论我在或否,他都叫人把花放在茶几上,作为对我的尊敬。

    难道刚巧是替换时间?

    近露台的墙角有一只行李箱子。

    这表示有人住在这里,谁?

    是他。

    他搬过来了。

    我摇摇头,我一定要同他说,不能这样心急,我还未准备好,恐怕要有很长的一段时间,我都不想同人共住,我需要静下来重新思考,重新开始

    自幼与父母住,后来走人国维为我准备的金屋,十年后终于走出来,不想贸贸然重蹈覆辙。

    入睡房,看到他躺在chuáng上,枕头压着面孔。

    怎么在这种尴尬时分睡觉?

    我轻轻拉开枕头,惊动了他,他张开眼睛,吓得跳起来,我一看到他面孔,也跳起来。

    谁?这是谁!

    金头发,蓝眼睛,这根本不是朱二,这洋人怎么会睡在这张chuáng上?

    难道摸错房间?

    那洋人见到是一个唐人女子站在他chuáng头,警惕之心去掉大半,对我笑起来,“好好好,原来是苏茜,好吗,苏茜?”

    我呆呆看着他,弄错了,这酒店一定还有一间类似的房间,我心急摸错地方。

    我转身便选,他自chuáng上跳起来追我,赤luǒluǒ,并没有穿衣服。

    我倒不是怕他,酒店是朱二的,每一个侍役都认得我。

    我伸手按铃叫人。

    洋人取过毛巾围上,“这是怎么一回事?”他叫。

    侍役闻声进房来,诚惶诚恐。

    洋人指着我问:“这位小姐闯进来要与我同chuáng共枕呢,请问她是谁?”

    我也急急问侍役:“这外国人怎么在我房内?朱先生呢,把他请来。”

    侍役看着我,像是不认识我,一脸蔑视。

    我觉得不对劲,“朱先生呢?”

    平常他们只要一见我,便会主动去请朱先生。

    “小姐,”侍役怒目相视,“请你跟我来!”

    那洋人说:“我不介意,这么标致的小姐,不常遇见。”他摊开两条手臂,耸耸肩。

    我厉声问:“朱先生在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“朱先生在纽约。”背后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。

    我真正呆住。

    这是怎么一回事?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跑到纽约去,况且一声jiāo代都没有。

    怎么忽然之间,不过是数十小时之隔,这酒店里的熟面孔都不见了。

    “我是大堂经理,小姐,请你跟我来。”这个人的声音是冰冷的,“你乱闯私人地方,妨碍我们客人,我们可以召警将你拘捕。”

    我整个人都乱了,昏昏沉沉跟经理离开套房。

    到门口,忍不住转头望,一点都不错,白钢字擦得挣亮:二○七。

    这正是我那间套房。

    朱二为我预备的地方,橱里挂满我的衣服,说好永永远远属于我……

    我拧自己的面孔,这不是一个恶梦吧,怎么一切都变了,这像是聊斋故事,书生白天回头再来探熟悉的园子,只见荒芜的坟地,不不不,我要弄清楚。

    那年轻的经理让我坐下,给我一小杯酒。

    我茫然说:“我不是做生意的女人。”

    这是我第二次被误会。

    年轻人并没有反应过激,“小姐,”他客气地说:“这一点我也看得出来,但你是怎么闯到二○七号房去的?那外国人不认得你,你这样做,对自己也很危险。”

    我用手掩住脸,“可否让我借用电话?”

    “自然,请便。”

    我还记得周博士的号码,线路接通,只简单地说:“我在豪华酒店,出了点事,请来接我。”

    周博士像是听出事态严重,答应马上出门。

    我疲倦地问:“这确是豪华酒店,是不是?”

    经理答: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有没有一个叫朱二的人?”

    “有,”他耸耸肩,“人人都知道他是我们的老板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他人现在纽约?”

    “是,昨天飞走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认识我?”

    “不,小姐,我不认识你。”

    “你现在打算怎么样?”

    “没有怎样,小姐,等你休息够,你可以自由离开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打算拘捕我?”

    “小姐,看得出你jīng神极受困扰,你还是等朋友来接你吧。”

    “放在二○七号房那些衣服呢,房间是几时租出去的?”

    “今晨,那位美国人刚下飞机,累极而睡,他很明显没有上锁,给你闯进去。”

    “但那是我的房间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房间?你并没有订房,我们没有记录,你怎么证明二○七是你的房间?”

    我呆着脸:“他说的。”

    “他说的?谁是他?”

    这一句话提醒了我。

    没有,他什么都没说过,他根本没有开过口,又怎么能把房间给我?

    一切都是幻觉,想当然,自说自话。

    不,不是一厢qíng愿,不可能,由他主动,绝对是双方面的感qíng。

    我已弄不清楚什么是真,什么是假,只闻得耳畔嗡嗡声。

    这个时候,周博士赶到。

    她带着一个朋友,由他取出证明文件,同酒店经理说了几句话,把我带走。

    在车上,我什么话也没有说,紧闭着双眼。

    周博士问我:“送你回家?”

    “家,什么家,哪个家?”

    如果是,我已无家可归。

    我听见自己虚弱的声音说:“我回不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胡说。”

    她吩咐朋友送我回去。

    一路上她把我的头按在她肩膀上,轻轻拍打我手背。

    我向她断断续续地申诉:“他失踪了……为什么要这样做?刚开始,一直抗拒他,是他追上来,是他……”

    “不要急,慢慢同我说,有的是时间。”

    “不,我要找到他,越快越好,我要问他,究竟是怎么一回事。”

    前后才一日一夜,事qíng来个天翻地覆,接受不了。

    “家到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要回去!”

    “你需要休息,医生快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谁叫医生?”

    “我,海湄,你相信我,对不对?”周博士哄着我。

    我忽然醒过来,“我不是弱者,不需要医生,过一会儿就没事。”

    我挣扎着去按铃。

    “海湄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们请回吧,谢谢你,周博士,谢谢你。”她与朋友jiāo换一个眼色,无奈地在门口向我道别。

    我踉跄地回到屋内,一照面碰到国维。

    他意外之极,但没有忘记讽刺我,“咦噫!这是谁?怎么回来了,回心转意了吗?”

    我没有去理他。

    回到房间,案头上的白色鲜花已全部变成棕黑色的花gān,腐烂的花根发出怪味。

    这是最后的一盆花,我的手不住地颤抖,这难道是最后的一盆花?

    坐在chuáng沿,用手捧着头,根本不知何去何从,失去全部思考能力。

    国维进来问:“你决定不走?那对不起,我可要出去,约好几位年轻貌美的小姐,不好意思叫她们久候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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