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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月亮的晚上_亦舒【完结】(21)



    “你来这里gān么?”他责问。

    “我天天都在这里,你不知道?”

    “有人通知我,说你在此闹事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你看到了,”我冷冷说,“谁在闹,闹什么?”

    “回家再说。”

    他拉着我,挟持我上他的车。

    “这种神秘告密电话怪得很,我不喜欢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不喜欢。”我挣脱他。

    “海湄,最近你搞什么鬼?”

    “已经不是你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仍然肯照顾你,要是你愿意,一切可以从头开始。”

    “从头来?”我仰起头想了很久,凄凉地说,“太迟了,我不要从头开始。”

    “傻瓜,不是从小女孩开始,从好处开始。”

    我大惑不解,“可以吗,可以把人生好的地方一片一片抽出来,再活一次?”

    “怎么不可以。”

    又想了很久,仰起头,“但是我生命中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重活的好事。”

    国维面色大变,这等于把他与我的一切全盘推翻,我不是要激怒他,只是说出心底里的话。

    过了很久,国维说:“酒店不是单身女子出入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“我并非单身,你不是来接我?”

    国维看着我,我避开他目光,他伸手抚摸我的脸,我用手挡开他。

    “应该同你结婚的,”国维喃喃自语,“你会好过些,但是她久病缠绵,怎么说得出口。”

    “开车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年轻,你可以等。”

    忍不住要说:“最要紧的是,对陈国维本人没有丝毫损害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我把你自家中带出来——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“那时你父母不容于你——”

    我打断他,“够了,国维,我记得,这一切我永志在心,你不用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,我怎么会忘记,这是我用十年时间换回来的。”

    我拉开车门,已经非常不耐烦。

    “我们走吧,别站街上算旧帐。”

第八章

    我已经发动车子,他仅来得及上车。

    破口大骂,“你想谋杀我?”他抓着我的肩膀,摇我。

    车子左摇右摆,惊险百出,对路的车辆大响其号,一连串似雷震般。

    真不知道谁想谁死。

    我一踩油门,车速骤增,他才不敢胡闹下去。

    这是他第一次对我动手。

    “他是谁,说!”

    真无聊,完全同陈腔滥调一模一样。第一件事,要知道他是谁,获知姓名之后,第二件事是亲自现身去谈判。

    总不能脱出老套。

    当然不会期望他会伸出手来,微笑地说声“祝福你”,但始终希望他会大方地让出他视作敝履的女人。

    “减低车速!”他命令我。

    车子似子弹般往家she去。高速引起的快感一向令人着迷,我从中获得勇气。

    他害怕,端坐,不敢动弹。

    第一次,我居然控制了他。

    待在车房门口把车停下来,他已被冷汗湿透,下车都有困难。

    我冷冷说:“没有第三者。”

    这是实话,没有人要我,但这不表示我不能离开他。

    到周博士那里,每次都想诉尽委屈,每次开不了口。

    她要求我坦白,否则不能帮我。

    “其实海湄,你什么都没对我说过。”

    “这不是真的,我已说了许多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

    “多于一切人。”

    “我这相信。”她微笑,“你的感qíng生活如何?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感qíng生活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一个传奇xing女子。”

    “在哪一方面来说?”

    “第一次见面,就觉得眼熟——在什么地方见过呢,想了许久,终于有了眉目。”

    我不出声,她心绪真清。

    “那件事其实并没有闹大,当时你年幼,报馆也不能刊登姓名,但因职业的缘故,我特别留意这件案子。”

    我反而轻松,她什么都知道,就省下我一番唇舌。

    问她:“是几时把我认出来的?”

    “当你说,你父亲恨你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“那不过是我第三次见你。”

    周博士微笑,“你的悲剧xing格已活灵活现。”

    我等待她说下去。

    “一个人年纪大了以后,学会妥协,无形中消除压力,对稳定jīng神很有帮助,你不但没有学会看化,反而更加固执,这就是悲剧xing格。”

    她的分析或者是对的。

    “逢场作兴的乐趣,就在逢场作兴,对方根本没有心理准备同你苦恋,你若qiáng制执行,当然自讨没趣。”

    她说得再明白没有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随遇而安呢,你看我,无论得到什么都一样高兴。”

    我听不进去,但是尊重她,“你读书多,见识广。”

    “不,我学了乖,不想难为自己。”周博士说。

    我叹口气,自己斟杯饮料。

    “小时候的理想,达不到十分一,但现在一支好听的曲子,一场值得看的电影,都能令我高兴。”

    “但快乐吗?”

    “生活的jīng粹不在大上大落,慢慢你会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许多宗教都是这么说。”

    “可愿意跟我学习?”

    “只怕不是个好徒儿。”

    我想说的,其实是“怕无药可救”。

    “少年时期,生活上的不快,的确会留下烙印,且说一个故事给你听。”

    她踌躇一刻,我立刻知道那是她自己的故事。

    果然。

    “小时候,家境十分差,小孩子完全没有奢侈品,连吃一块巧克力与看场电影都是难得的,要什么没什么,大人也不以小孩为重。隔壁有位小朋友叫姚娟娼,拥有一串水晶珠子,我没有,一直渴望。成年后,便染上收集水晶珠子的习惯,足足买了几百串,几时你来,给你看。”

    我非常意外。

    “本xing驯良的人,早就把这样的小事给忘了,但是我没有,固执地永志在心,三十年了,还记得她叫姚娟娟,真比你还可怕,是不是?”

    我笑出来。

    “所以说,教训别人是容易的。”

    我安慰周博士,“你也只不过是对水晶珠看不开。”

    周博士真是一个非常有人xing的人,她会帮到我。

    “我们心底,总有一个黑色的,小小的,不为人知的斑点。”

    “我那个斑点,并不小,非常黑,不止一串珠子那么大。”

    “也都是过去的事了。”

    “它一直没有过去,一直活在我心中。”

    “真可怕。”

    “背着那么一个噩梦,其实不可能做一个正常的人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做得不错。”周博士说。

    我记得,事qíng发生在一个阳光普照的下午,从此之后,对日光有出奇的畏惧。

    “那日,是什么令你忍无可忍?”

    “没有什么,不过骆驼背上最后一条稻糙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没事了,你现在可以说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除掉她,把一切的耻厚也一起除掉。”

    “那日她做了什么?”

    那日?

    那日我换下校服,打算与同学去看电影,走到门口,被父亲叫回头,因怕他不给我去,故此站在大门口,看他有什么吩咐。

    父亲没有说话,只是呆视我,碰巧我作贼心虚,因贪好看,打散了长发,没有梳辫子,怕他责骂,心中忐忑。

    骂不要紧,我只想出去看一场电影散散心。

    就在这个时候,继母走过,看到我们父女对峙,呆了半晌,用她一贯邪恶的、幸灾乐祸的语气说:“像,真像,活脱脱是妖孽。”

    父亲听了,便到房中去取了把剪刀,按住我的头,要绞我头发。

    我本能地挣扎,他便掴我耳光,一下又一下,头发已被绞下一大络来。

    本来这一切都是家常便饭,但是电光石火之间,年轻的我决定一了百了。

    我轻轻地告诉周博士:“我发力自父亲手中夺下剪刀。”

    我抬起头,看着窗外的天空,一刹那又似回来了,像是一直没有过,我仍是无助的女孩,随创造者宰割,他造了我这么一个人出来,又要毁灭我。

    我夺过剪刀,cha向继母。

    她还在笑,丝毫没有防备,刀尖cha入她胸膛,清楚地听到裂帛之声,她的笑意一时无法收敛,仍然滞留在面孔上,表qíng之诡秘,观者永远无法忘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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