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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月亮的晚上_亦舒【完结】(8)



    “我是本酒店的公关助理,朱先生是我老板这里的董事长。”

    “原来如此。朱先生查注册部,才知道陈太太住了进来。”她仍然满脸笑容。

    我捧着花踌躇,缓缓把篮子放茶几上。

    那位小姐似有无穷无尽的耐心,出来做事,真不容易,什么是分内,什么是分外,根本没有界限,讨口饭吃,至要紧听老板的命令。

    不禁心酸起来,我的委屈,又何止这一点。

    那个女孩试探地问:“我怎么回复朱先生?”

    “你同他说,给我二十分钟。”

    她松口气,我一答应,她得个彩,可以去复命。

    篮中花令整间房间充满香气,我打开浴室门自顶至踵洗一遍。十年没约会过异xing了,约会是古老的qíng调,渐渐不再流行。

    现在要接触异xing,最方便是到跳舞场去,一个人进去,两个人离开,同谁有什么关系。

    约会,累赘而不切实际,劳神伤财,不过这也不算约会,他不过想再一次表示歉意。

    昨日的衣服皱得像核桃壳里取出,我只得唤人将它拿去熨。

    又没有化妆品,我一筹莫展坐在沙发上发愁。

    刚在烦恼,女侍捧着盒子进来,软纸里是一套午间裙子,灰紫色。

    我取出抖松,裙子撒开来。

    即使亲自出去挑,也不会买到更好的。

    这就不是道歉这么简单了。

    我呆一会儿,穿上裙子,刚好合身,去拉开窗帘,发觉天在下微雨,一玻璃的珠光。

    侍役在门外等。

    我握着手袋,由他领我下去。

    这间旅舍一向是qíng侣的好去处。

    旅舍每处布置都富气氛,每转到一角,都有人向我鞠躬,然后急步向前报告。

    在旁人眼中看来,一定是夸张而滑稽的吧,但我不是旁人,我很感动,良久没有这样被重视,这种排场使我跨出去的每一步都矜持起来,而我还不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无知少女。

    耳边响起玛琳的叹息,“这种老土的事要是做起来,还挺管用。”

    我为自己难过,一定是很寂寞了,不然不会沉醉起来,我一半清醒地为自己伤悲。

    他老远看见我便站起来。

    我没有说话。

    事qíng比他想象中容易,抑或同他想象中一样?

    他也没说话。

    目光非常炙热,找对象燃烧,我正在尽qíng自怜,如冰水般扑灭这两股火。

    太早了,白天的思维不能集中,我有点恍惚。

    侍者将威士忌加冰放我面前。

    他有什么意图,他知道多少?

    经过昨夜那一幕,再胡涂的人也知道国维与我之间有不可弥补的裂痕。

    他想怎么样,是很明显的事,不必周博士来分析。

    我叹口气,喝完酒,站起来离去。

    他没有叫住我,可能不记得我的名字,可能同qíng我,认为应当给我更多的时间考虑。

    侍役同我说:“陈太太,你的房间换过了。”

    我抬起头,“不必,我这就走。”

    “朱先生吩咐的。”

    他给我一间套房,可以看见海,露台的长窗敞开着,沙滩上尚有外籍年青男女在嬉笑追逐,并不怕冷,也不怕细雨。

    几时我也跳进làng里,一直游出去游出去。

    天与水都是灰色的,海鸥点点白,欠缺明媚,多一份气质,不大像东南亚的海滩。

    他给我这样一间房间,是要我留下来。

    转身,看到衣柜,更是一怔,粉红色丝垫衣-上挂满今季的衣裳,下一层放着皮鞋与手袋,抽屉里是内衣袜子。

    我走入浴间,丝袍搭在椅子上,拖鞋放在梳妆台前,一切都准备好了。

    噫,陈宅不留人,自有留人处,这里有人把我当公主一般看待。

    从一双手转到另一双手,一些女人过了一生。

    那篮花搁在会客室中央,继续发散香气。

    我靠在露台的长富门框上,纳罕今晚是否会有月亮,但今日的白昼不讨人嫌。

    我换上自己的旧衣,轻轻带上门离去。

    侍役守在门口,一见我,立刻去通风。

    我走到门口,朱二已迎出来。

    我客观地打量他,真不愧是个英俊的男人,面孔线条硬朗,高大、qiáng壮,修饰得十分漂亮,意大利西装、薄底平鞋。

    他是如今少数漂亮的男xing化的男人,也许是先入为主,他总给我一种略为不正派的感觉。

    他没说什么,只是送我到停车湾。说送,也不正确,他堕后许多,约有数十步之遥。

    但我可以觉察到他的目光紧紧追随我。

    他双手cha在口袋里,维持沉默。

    侍者侍候我上车。

    他站在那里不动,车子驶出去许久,在倒后镜里,还看到越缩越小的他,站在喷水池前。

    车子拐弯,他才不见。

    我略感震dàng。

    有一种乖巧的孩子,从不讨大人的厌,有什么要求,总以目光暗示,静静站一角等待,这种原始的态度常常无往不利,想不到一个成年男人亦懂得这个秘诀。

    家变得空dòng简陋,没有什么值得留恋。

    国维已经出去,女佣在收拾他的房间。

    书桌上多一大叠书,我看了数眼,什么易经浅释,天象凶吉。

    国维就差没有组团出发去寻求长生不老之药。快了。

    雨还在下。

    气温陡然下降,娇怯的女士已可作瑟缩状,如有名贵皮裘,也可搭肩上。

    但我忽然想游泳。

    我学会游泳,不过是早两年的事,不是忽然致力运动,而是怕遇溺。

    周博士说得对,我的恐惧实在太多。

    她说过一个故事给我听。

    “一个仆人,到巴格达的市场去趁墟,在那里,看见死神朝他装鬼脸,他吓得魂不附体,赶返家中,求主人赐他一匹马,往麦加方向逃去。”

    “主人看着仆人向麦加飞驰,实在不服气,亲身到市场去,见到死神,问他:‘你为何吓唬我的仆人?’”

    “死神回答:‘我没有唬吓他,我只是作了个诧异的反应——他怎么会在巴格达出现?因为今夜,他与我在麦加有约。’”

    听得我寒毛全部竖起来。

    连忙问:“这个故事寓意何在?”

    周博士微笑,“躲不过的。”

    我泄气。

    “豁达一点,”她说,“有时候弄巧反拙。”

    我不响,手臂枕在头下。

    “你老给我一种不必睡不必吃的感觉。”

    我朝她笑一笑。

    “最近在练习白天活动?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这是好现象。”她说,“童年时的不快,也最好忘记它。”

    如果能够忘记,就不会在噩梦中看见母亲。

    “你愿意申诉童年的不快?”

    “你不知道我的事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我这个人没有好奇心,你说多少,我知多少。”

    我很钦佩。

    朱二也是个不问不讲的人。

    我忽然红了脸。

    怕明察秋毫的周博士看出来,别转面孔。

    “令堂可是葬在本市?”周博士说。

    “不。她在一个遥远的地方去世,事隔良久,我才辗转得到消息。”

    残忍的婶婶得意非凡地把我拉至一旁,留神地盯着我表qíng,告诉我:“你妈死了,死在外国,那男人抛弃她,听说她是吃了药死的。”

    她们恨她,也连带恨她的女儿,没有几个成年人,会得顾住儿童弱小的心灵。

    我再小也知道这些大人的意图。只是淡淡地。

    她们诧异,又说:“这孩子,倒是真像她母亲,全无亲qíng,只有自己,没有别人,听见妈死了,一滴眼泪也没流。”

    连带我也恨母亲,因为她不争气,连累我折堕,抬不起头来。

    在心底下,很深很深的一角,婶母们妒忌母亲有私奔的机会。到底是难得的,有男人肯诱她走,结局如何,已不重要。总比她们好,叔伯一直把妻子当旧家私,任由发霉变型,他们用不着,由得她们丢在那里随岁月黯淡,旁的男人自然更不会去看她们。

    印象中,婶妹们身上都发散着一股怪味,照说也全是不用进厨房的少奶奶,但是头发气味像揩台布。

    而母亲的头发,我记得,总发散清香。

    母亲死了,父亲的气略平,把我自外婆家领回去,轮到我看后母的面色。

    “外婆也不喜欢我。”我同周博士说。

    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,不知她是否听得懂。

    我说下去:“老人十分要面子,生了不争气的女儿,觉得丢人,念佛的人不一定有同qíng心,她怕女儿堕落变坏女人,倒不是为了怕女儿吃苦,而是怕自身无颜见亲友,”我苦笑,“每个人的出发点都是为自己。母亲是个得不到母爱的苦孩子,她的女儿也同一命运,有时真不忍怪她,她未曾得到过的东西,如何转让他人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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