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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比烟花寂寞_亦舒【完结】(23)



    过很久很久,在隔桌摔牌声中,她又哼:“什么叫qíng,什么叫爱,还不是男男女女在做戏……”

    然后她站起来,旗袍角一扬,到别处去招呼客人去了。

    编姐顺着那调子不能自已,问我:“那时是什么人填的词?那么好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你开始怀旧,那就证明你已经老了。”我说,“我们走吧。”

    王玉坐在一个男人身后,在叮嘱:“打九筒,打嘛。”

    那男人迷迷糊糊,几乎把一颗心掏出来打出去。

    我看得乐透。美丽的女人往往有九命。

    编姐说:“我们要走了,保重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们来。”她站起来送客。

    我也说:“祝福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还在找姚晶的女儿?”

    “你能帮我们?”编姐连忙问。

    “我只知道她名字。”

    我有心要试王玉,“姓什么?”

    “瞿,瞿马利。”

    王玉没有说谎。

    “她住在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“她今年十八岁。我不知她住在什么地方,但是不难找到她呀,为什么那么久你还没有她的讯息?”

    我啼笑皆非,“你倒是会说风凉话。”

    她讪笑,“咦,你们读书人有时倒是很蠢的,那女孩子是名校女生,你想想,本市有几间名校?又有多少人姓瞿?”

    我“呀”地一声,立刻握住编姐的手臂,我们脑筋太不灵光。

    真的,本市有几间学校?

    我们立刻开始这项地毯式搜索。

    别以为是简单的事,校方多数不愿透露学生私人资料,并且怀疑我们的身份。

    几经艰苦,四处托熟人,我们才查遍了本地数十间名校。

    没有瞿马利。

    两星期后,我们开始追查次一等的学校,已经有点气馁。

    直觉上我们认为瞿马利冰雪聪明,容貌秀丽,学业优秀,故此不似念普通中学的人。

    这项工程那么琐碎,做得我与编姐jīng疲力尽。

    在这当儿,王玉已经顺利嫁到美利坚合众国去,这里少了一颗闪亮的明星。石奇真正开始寂寞,他生命中两个比较重要的女xing都离他而去,没有灵魂的他,双眼中为此添增一层深度。

    石奇时常伏在桌子上,下巴枕住双臂沉思,同时也听说他身边的女孩子换了一个又一个。

    寿林大方地打过电话来,称我们为“女坐家”——“两位女坐家坐在家中作些什么文章?”

    越是客气越显得这段感qíng没有希望。

    而张煦早已随着他母亲及新爱人返回老家。

    只有我与编姐小梁,像两个呆瓜似的,仍为这件过气的事心烦。

    我们没有收获。

    连少数国际学校都找遍,但仍然不见瞿马利小姐。

    编姐咕哝,“又不能此刻放手,但我快要见底,一文不名。”

    我难道又没有同等样的烦恼?

    编姐忽然问:“……姚晶的钱?”

    “不!”

    “现在是你的钱了。”

    “这笔钱每一分每一毫都要用到女童院去。”

    “这并不是她的本意,她原来是把钱jiāo给你的。”

    我很震惊,“我知道人穷会志短,但是你是读书人,怎么会动这种歪脑筋?”

    “读书人又如何?有马赛普斯特肚子就不饿了?衣食足而后知荣rǔ,你知道吗?”

    “你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呀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编姐说:“也差不多矣。”

    难怪无论什么样的报章杂志的空白都有人去填满,大抵都是为着肚子。

    生活是大前提,为着生活,凌rǔ不计。

    我说:“到山穷水尽之时,我们再作打算。”

    编姐透露心声:“杨寿林叫我复工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你回去吧,你不比我,你在工作岗位上很有表现,辞工是可惜点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怪我?”

    “我怎么会怪你?”

    “寿林不原谅我。”

    这话越说越奇。

    “他说我不该陪你疯,如果我甩了这件事,也许你孤掌难鸣,从此罢休,便恢复正常。”编姐说。

    我听了这话一则以忧一则以喜,忧的是寿林至今还根本不了解我xing格,喜的是从头到尾,他还没有放弃我。

    我说:“你想想,咱们做新闻,无论xing质软硬,一直处于被动状态,发生什么,写什么,像是事主拿着匙-喂我们,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。”

    “查谁是凶手?查姚晶的死因?”

    “众人皆知她死于心脏病。不,我要知道的是,她因何寂寞至斯。”

    “你已经追得七七八八。”

    “我还要寻找最后答案。”我说,“你不必陪我。”

    “佐子,你固执如牛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

    “我得搬回家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请把笔记及照片留下来。”

    “你看你,像在做一篇论文似的紧张专注。”

    假使是论文,这篇文章的题目比起“十八世纪英国人对于诗人勃朗宁的看法”之类要有意义得多。

    “你真的要把它写成一本书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”充分的资料并不能使一本小说成为好看的小说,所谓“小说”,根本是一种笔记,xing感散漫,要追究小说中的真实xing,是很愚蠢的一件事,那种古板的人根本不配看小说,只宜读科学报道。

    “你可能会因此失去杨寿林。”

    我自尊心很qiáng,“你是指杨寿林可能会失去我。”

    “嘴巴太硬了,为一本只有很微机会写成的作品而失去他?”

    我笑,“你也知道我不是为了这个。你回去上班吧,别以为你欠我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找到瞿马利的时候通知我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该不该把她的身世告诉这女孩子?”

    “二十世纪末期,谁还会有谜般的身世,事无不可告人者,恐怕她早已知道。”编姐说。

    “别煞风景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既然知道,为什么不在葬礼上出现?

    编姐忽然说:“你这么想念姚晶,要不要找一个灵媒来试一试?”

    我打个寒颤,“不!”

    “不信?”

    “不是。

    “不想知道更多?”

    我忽然反问:“问什么?”

    “问到什么地方去找瞿马利。”

    “她会告诉我们?”

    “据说可以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问。”

    做这种事的人,要不愚昧迷信到极点,要不就智慧超乎常人,勘破生死,我不包括在两者之间,没有这个勇气。

    “不敢就算了。”

    “夫子说的,敬鬼神而远之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正气的一个人,”编姐嘲笑,“做给谁看呢?”

    “自己看。”

    “孤芳自赏过头,当心像姚晶。”

    “姚晶就是太重视别人想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假使你去召她,她一定来。”编姐说。

    “不要再说了。”我用双手抹抹疲倦的面孔。

    编姐到厨房去做咖啡。

    我躺在沙发上看编姐做的笔记,写得实在好,尤其是细节方面,详尽而生动。报道忠实,但可读xing又这么高的文字毕竟不多。

    我说:“你应当在这方面多多发展,免得糟蹋天才。”

    她不出声。

    我夸张地称赞她:“每一段都是一篇短篇小说。”

    编姐把咖啡递给我:“小姐,一篇短篇小说只可以在一种qíng形之下成其为短篇小说,那就是,当你提起笔来努力地把它写成一个短篇小说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编姐说:“你阁下手上拿的是笔记,再像短篇小说,也不过得个像字,镜花水月,别瞎捧人不负责任,活脱脱江湖客。”

    我涨红面孔,“可以发展成小说嘛。”

    “你去发展吧,别gān巴巴坐在那里啧啧称奇,那么容易的事,肥水不要落到别人田里去。”

    “说说也不可以?”我讪讪的。

    “当然可以,不但可以说,下次有机会,还能做小说评选专家。教你一个秘诀:此刻谁人最受欢迎,你就选个新人出来,说他写得比那个最受欢迎的人好。为什么?发泄呀,你不如他,不要紧,你没有天才,但你有的是慧眼,你知道谁会得胜过前人。”

    “喂喂喂,”我跳起来,“我是你的拥护者呀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诚意与乱讲乱chuī的拥护者同没有诚意与乱讲乱chuī的批评者一样可恶。”

    “太难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,要一个人有诚意,太难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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