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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比烟花寂寞_亦舒【完结】(27)



    我没想到他的自卑感那么深。我抢着说:“石奇,你以什么身份去见人家呢?你是一个làngdàng子,又是她母亲的qíng人,我们怕她受不了这种刺激。你又想到什么地方去了?脸皮这么厚,就不配同我们做朋友。”唏,我还安慰他,我自己也等人来安慰我呢。

    他转过面孔,看他肩膊,已经松下来平放,可能已原谅我俩。

    编姐得理不饶人,“瞎缠!gān么非见她不可?想在她身上找到她母亲的影子?同你说,她不像姚晶,她是个时代少女,价值观全不同。”

    “至少让我见她一面,我答应你坐在一角不出声就是。”

    我仍不信他,因为他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。

    我看编姐一眼,我说:“这不关我事,石奇,你去求她。”我努努嘴。

    石奇也不响,蹲到编姐足下,头靠着她的膝头,不发一言。这是他的杀手铜,毫无疑问,当年他就是靠这个样子打动姚晶的吧,女人都吃这一套。

    虽然大家都觉得他ròu麻,但是如送花一样,真送起来,天天一束玫瑰,效果还真的很大,叫女人抵受不住。

    “好了好了,”编姐说,“我们明天去瞿家吃饭,你打扮斯文一点,带你去也罢。”

    石奇欣喜地离去。在qíng在理,我们都没有理由对付不了这个小子,他一走我们就清醒,但是他蹲在门角落时,我们就糊里糊涂,什么都答应他。事后却又后悔答应过,他这就是魅力,我们至深夜还没有休息。

    她写稿,我抽烟。

    “叫什么回目?”

    “回目将来再想。”她埋头苦写。此刻我们所写成的手稿,恐怕有十来万字,但文字非常松散,每一节都有可观的qíng节,不过不能连贯在一起。这十万字可以充作新派剧本,一场一场跳过去,靠摄影与演技补足,但作为一本小说,因单靠白纸黑字,就欠可读xing,还得经过严谨的整理。

    最惨的是,据有经验的人说:文字不行,别以为改了之后会变好,越改越不妥,越改越死,终于丢到字纸箩去。

    如何处置这十万字,真令人伤脑筋,写了当然希望发表,拿到什么地方去登?是否可以把原稿影印送到各报馆编辑那里去?我们怎知道哪个是当权的编辑?抑或索xingjiāo给《新文报》的杨伯伯?这么厚叠叠的稿子,他有没有察看?看样子还得托寿林。

    想到托寿林,心都寒了,他此刻不再属于我,我如何再叫他为我服务?想到一段缘分就此无端端散掉。好不伤感。咎由自取,谁都不同qíng我。

    我拿垫子压着面孔。

    编姐说:“终于伤心了,是吗,出去争取呀,怕还来得及,不必为一点点自尊而招致无法弥补的损失。在金钱与爱qíng之前卖弄自尊,是最愚蠢的事。”

    我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心如炸开来一般是不是?”编姐笑问。一副过来人之姿势,无所不晓。

    “不写了?”我顾左右,“把我们见瞿马利之过程全部纪录下来了?有没有遗漏小节?”

    “没有,一点也没有,我把马东生的皮鞋款式都写下来。”

    “他穿什么皮鞋?”

    “一双纤尘不染的黑色缚带皮鞋。”

    很适合他。他就是这么一个高贵诚实的人。

    编姐打着阿欠,收拾桌子上的文具,打算结束这一天。

    “睡觉没有?”她问。

    我问她:“我是否应该找一份工作?”

    “早就应该,在年轻时,不务正业叫潇洒,年老之后,没有工作便是潦倒,佐子,你很快要三十岁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以嫁人。”

    她不答我。

    我自己都颓丧地说:“大概嫁了人更加要做。”

    编姐笑毕回房间去。

    我在chuáng上翻腾了一夜,第二天喉咙痛。

    清晨,编姐来推我,“醒醒,张律师找你。”

    我自梦中惊醒,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,睁大眼睛,发了一会儿呆,才接过电话筒。

    “徐小姐,我们还有东西要jiāo给你。”

    “还有什么?”

    “徐小姐生前的衣饰,房东通知我们,叫我们去清理,我们商量过,觉得叫你去看看最好,有用,你就留下来,无用的,你负责丢弃。”

    我完全醒了,这么大的责任落在我身上。

    “那宅子已租出去,两个月内要jiāo房子给新房客,一切东西要腾出去装修。”

    “好的,我立刻去。”

    我套上牛仔裤。

    编姐说:“我也去,姚晶出了名的会得穿衣服,我要去开眼界。”

    我们到了老宅子,张律师把锁匙jiāo给我们,他叫我们在十二点之前办妥此事。

    我们找到卧室,家具已经搬空。在套房中间,连接着浴间,我们找到衣帽间,地方足足有卧室那么大。

    一排一排的衣架子上挂着款色特别得匪夷所思的服装,色彩淡雅美丽得如童话世界中仙子之装束,有些是轻纱,有些钉满珠片,有些镶羽毛,chuī一口气过去,衣料与装饰品轻轻碰动,仿佛有灵xing似的,以为它们的女主人回来了。

    女明星与美服有不可分割的关系,可以在这大堆大蓬的衣服中找到姚晶的影子。

    我们一件一件拨着看,有中式有西式,chūn夏秋冬,外衣里衣,有些不知是怎么挂着的,裙子的绫罗绸缎足有七八层,金碧辉煌,搭着的皮肩,有些是皮裘,有些是鸵鸟毛,有些是亮片,看得我眼花缭乱,几乎没一头栽倒在地。

    编姐拎出一件长裙说:“看!”

    唉呀,这是一件ròu色的薄纱衣,完全透明,只有在要紧部位钉着米色的长管珠,高远看去,但见它些微地闪着亮光,xing感得不可形容。

    姚晶怎么会穿这样的衣裳?我冲口而出,“这是我梦想的衣裳,我要它。”

    “配这个披肩。”编姐取出一件白貂皮镂空的披肩,一格一格,做得剔透玲珑。

    姚晶的毕生jīng力就在这里了。

    我们又看到姚晶的鞋架,足足有百多两百双鞋子搁在那里,都抹得gāngān净净,什么质地都有,从九公分高之黑缎鞋到粉红色球鞋,大多数属于同一个牌子。鞋子的名贵不在话下,最难得的还是鞋子的洁净度极高。

    再过去便是手袋,晚装的都有一只只盒子装着。

    我们如进人仙宫的小孩子,把盒盖打开细看,有好几只是K金丝织成,我惊叹:“现在我知道姚晶的钱花到什么地方去了。”

    价值连城、虚无缥缈、根本不实际的东西,用来装扮她自己,使她看上去犹如一个神仙妃子,更加流星般灿烂,明亮耀目,使人一见难忘,烙在心头。

    我们在她的皮裘中巡回。

    “给谁?”我说,“这些衣物给谁?应该如何处置?”

    我们两人都目为之眩。

    “但我们必须在中午之前搬走它们。”

    “同马东生商量,我们家哪里放得下。”

    呵是。马东生。

    大宅的电话线已经切断。我奔出空dòng的屋子,到管理处借,马东生说他会在三十分钟内赶到。

    我坐在更衣室内,对牢镶满水银缨络的镜子,仿佛看到姚晶隐隐杳杳地出现,脸带微笑,嘴角生风,如与我们颔首。

    我多么希望她可以再与我见一面。姚晶,因为我终于了解你明白你,在你去世之后,我触摸到你生前的一切。

    我拣起那件豹皮的大衣,将之放在面孔边,我最后一次见姚晶,她便穿着这件衣裳,洒脱地,随便地,不当它是一回事。

    他们说,越是穿惯吃惯,有气派,见过世面的人,越能做到这样。编姐说:“我早听一位阿姨说过,皮大衣根本不用冷藏,随便挂在家中,只要不过分cháo湿,二十年、三十年都不会坏。”

    我笑一笑,女明星与皮大衣的关系……犹如学生与功课,作者与书籍。

    马东生来了。

    他jīng神非常地紧张,只向我们点点头,我们领他进去看那彩色缤纷的一屋霓裳。他很震惊,错愕的程度不在我们之下,他带来许多巨型空纸箱,我们七手八脚地把那些根本不可能折叠的衣服,全部折起放下去。

    三个人默默地装了七、八个箱子,马家的司机亦过来帮忙,两只手挽住十多件大衣出去,把他人都遮住了,来回七八次才搬清。

    马东生的神qíng渐渐松弛,额角冒着汗,他忽然温柔地向我们说:“你看安娟玩物丧志,你瞧瞧这些衣架子。”

    衣架全用缎子包扎,多数还吊着gān的花瓣布包。

    我深深叹口气,有什么用呢,这样贵族有什么用呢,生活得无往而不利的人——并不是姚晶类。

    我们再向马东生看去的时候,发觉他在流眼泪。他有多久没见姚晶了!在她的衣冢中,他回忆到什么?

    我一向尊重他,拍拍他的肩膊,把一方gān净的手帕递过去。

第十章

    他静静问:“你们会不会笑一个老男人无故流泪?”

    “别开玩笑,马先生,眼泪还分老嫩?”我说。

    编姐白我一眼,像是怪我在这种错误的时刻卖弄幽默。

    但我那句话效果倒还好,马先生吁一口气说:“人不伤心不流泪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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