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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比烟花寂寞_亦舒【完结】(3)



    聪明女。

    太看得起自己的人往往落得叫人看不起:一定会升职,一定会嫁出去,一定脱离这个圈子……啥人做的保?

    我见没事,便告辞了。

    啊对,照片,问她要照片。

    她说:“我先生的工作……他不方便亮相在娱乐版上。”

    那么她的照片。

    “报馆是一定有的。”

    我唯唯诺诺。

    她送我到门口,“徐小姐,有空来坐。”

    我忽然滑稽起来,“是吗,你记得我是谁?我真能来坐?”

    她轻轻白我一眼,“你叫徐佐子是不是?”

    我笑。

    她的司机送我到报馆。

    一次很愉快的经历。

    我为她写篇很惊艳的印象记。

    编姐自此一口咬定我是她的好搭档。

    自那次之后,每次见到漂亮的女人,总爱在心中作比较:也算不错了,但比起姚晶那种玲珑剔透的美,似还差了一着。

    主要是这群年轻的女孩子太浮,认为青chūn是一切,青chūn是花不完的,因此非常的嚣张,三分钟内道尽悲欢离合,人生大计,事无不可告人者:如何同男人睡觉,怎样向上爬,成则夸夸而谈,败则痛哭失声,但事后又是一条好汉,都有着廉价的塑胶的金刚不坏身……

    小说中女主角怎么可以有这种xing格?

    即使是血ròu模糊的社会小说,人物个xing也还得升华一点。

    一次见面之后,我成为她不贰之臣,永恒的捧场客。

    婚后她并没有退出她的圈子,反而更加活跃。

    张先生绝不同她一起亮相,很少人见过他,我是唯一有这个荣幸的记者。

    他们都爱问:他是个怎么样的人?

    我也只不过与他有一面之缘,很难形容。

    求仁得仁,为之快乐,相信姚晶千挑万选,才拣着他,既然如此,其他一切可以容忍。

    为什么我会那样说,因为两个生活方式,出身背景完全不相同的人,在一起为求实通融汇,无限度而痛苦的迁就是必须的。

    以姚晶这么成熟而聪明的女人,一定可以应付得来,她是顾大体的人。

    中年以后,终身伴侣的份量日渐增加,比财富名气都重要,相信她也明白。

    我很放心。

    三年后,姚晶亲自打电话到《新文报》,指明要见徐佐子,她要说一说外界传她婚变一事的真相。

    我真是受宠若惊。

    那时我已调到经济版,工作枯燥不堪,姚晶的宠召使我扬眉吐气。编姐见又可得独家头条,在我出发之前亲吻我的手。

    这个可爱的势利鬼。

    二见姚晶,印象与第一次完全不同。

    她仍称我徐小姐。

    姚晶的头发烫了新样子,是那种仿三十年代皱皱的小波làng,有些凌乱美。

    她穿着黑色最时款的新装,见到我迎出来,有很明显的焦虑神色。

    “徐小姐,你来了真好。”她有些微激动。

    家中的陈设并没有变,地毯换过了,以前是浅蓝色,现在是一种自来旧的灰紫,很幽雅。

    姚晶并没有马上人题,她说:“徐小姐,你的记xing真好,心真细。自从上次你为我写过访问之后,我一直觉得只有你能看到我的内心。而且,你知道什么可以写,什么不可以写。”

    我很意外地抬起头,如此称赞,实不敢当,她并不是敷衍我,无此必要。

    姚晶为着掩饰轻微的不安qíng绪,斟出一小杯琥珀色的酒,缓缓喝一口。

    女佣人给我没有糖只有牛奶的红茶。姚晶的记xing也好得无懈可击,这些小小的周到令我心铭。

    她心中是有我这个人的。

    她终于说到正题:“你说我会不会离婚?”

    问得好奇怪,因为她语气真有询问的意思。

    我沉吟一会儿,答说:“不会,你不会离婚。”

    姚晶吁出一口气,“是的,我怎么会离婚。”

    “张先生呢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他在纽约。徐小姐这一阵子有无返过纽约?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我自纽约来?”我笑问。

    “你们的行家告诉我的。”她微笑。

    我说:“外头传说,一概不必理会。我帮你澄清这件事。”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她又再斟一杯酒。

    黑色的衣服使普通的女人。憔悴苍老,是以我本人绝少穿黑色,谁需要巫婆式的神秘感。但姚晶穿黑色顶适合,衬得她肤光如雪。

    酒添增她双颊上的血色,她放下酒杯。

    “徐小姐,你认为外头的传言有多少真实xing?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你认为我不会离婚?”

    变成她访问我了。

    我分析说:“维系婚姻有许多因素,有些人为求归宿,有些人为一张护照,也有人为爱qíng,为饭票,或为扬眉吐气,林林总总,数之不尽,关系千丝万缕,目的未达到之前哪儿有那么容易分手。”

    她沉默。

    我心中打一千个问号。我与她真是泛泛之jiāo,况且记者一支笔,天马行空,什么写不出来,她不怕?不过你可以说她没看错人,我并非有言必录的那种记者。

    “你说得对。”她恢复神采。

    “或许你应当松弛一点,”我建议,“在公余与朋友喝杯茶,搓搓牌。”

    她微笑,“你有朋友吗?”神qíng很是落寞。

    “不很多,但我有。”我说,“那是因为我身不在最高处。”

    “有男伴?”她又问。

    “有。”仿佛很幸福的样子,“是报馆同事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在恋爱?”

    “不,不是恋爱,恋爱是全然不同的一件事。”我亦微笑。

    她完全明白我说什么,这美丽剔透的女人。

    水晶甑中cha着大束百合花,有股糙药的清香。

    “别想太多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“我等着看你的文章。”

    是她亲自开着一部大房车送我回家。

    天气冷,她肩上搭着件豹皮的大衣,风姿嫣然。

    我讶异,“现在还准猎豹皮?”

    “这件是狐皮染的,姬斯亚牌子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说:“本地做的皮子样子就是土,穿上都像少奶奶,一脱下就可以进厨房。”

    姚晶哈哈笑起来,“徐小姐,你这个人太有意思了,我真需要你这样的朋友。”

    我内心松一口气。

    她脸上寂寥神色至此似一扫而空。

    “叫我佐子吧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是个老式人,落伍了,惯于尊称人家为先生小姐。”说着她按着车子上无线电,播放出白光的歌声,醇如美酒。

    她轻轻说:“现代人连沉嗓子与破嗓子都分不清了。”

    我不知如何搭腔,幸亏那时已到了家。

    无限的依依,我与她握手。

    我很傻气地说:“姚小姐,你放心,我一向知道什么可以写,什么不可以写。”

    她与我jiāo换一个感激的神色,把车子开走。

    稿子第二天便登在报上,为她辟谣。

    她打电话来,我碰巧听到。

    办公室那么吵闹,不方便详谈,只是向我道谢。

    我答应与她出来喝茶。

    报馆里同事开始称我为“姚晶问题专家”。

    她内心极端寂寞苦楚,我看得出来。不过控制得很好,这个婚并离不成。她是为结婚而结婚的,怎么会得轻易分手,她需要这个名义,代价再高也要维持下去。

    我问行家:“姚晶的丈夫在外头玩?”

    他们答:“你什么不知道,反而来问我们。”

    张煦先生留在纽约许久,女友是一名华裔芭蕾舞娘,非常的年轻,非常的秀美,他不大回来了。

    我无言。

    我与姚晶都忙。我在收集资料,想写本小说。而她,在拍一部小说改编的电影。

    我们一直没有碰头去喝那顿茶。

    我怀疑她后悔向我说得太多,并且说过也算了。

    然后,在上个星期五,消息传来,她在寓所中心脏病猝发逝世。

    女佣人看着她嚷不舒服,接着倒地,立刻召救护车,证实在送院途中不治。

    没有人知道她心脏有病。

    目前看来当然可惜,五十年后倒算是一种福气。去世的时候那么漂亮,她给人们的记忆将是永远完美的。

    太残忍?不不,往往在电视上看到白头宫女话当年,心里就想,怎么如此没个打算,要不归隐家中,要不脱离尘世,怎么会一样都做不到。

    夜很深了,我睡不着,我在纪念姚晶。

    据报上说,她去世的时候,张先生并不在她身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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