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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比烟花寂寞_亦舒【完结】(31)



    石奇自糙地拾起带来的花束,密密地放在墓前。

    石奇拥抱我一下,“再见朋友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我向他眨眨眼,“我们总是你的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一起走吧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我还要等人。”

    “等人?在这里等人?”

    “是,我有灵感有一个人会来。”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我不说,我希望是张煦。他人在香港,应当来。

    今天,是姚晶的生日。

    话还没有说完,看到小径上拖男带女来了一大堆人。

    看清楚些,是赵怡芬与赵月娥,还拖着大宝小宝。我有点惭愧,一直看低她们,不认为她们是姚晶的同类,但是亲qíng到底有流露的一日。

    她们似忘记我是谁,并无留神,我知己地把石奇拉到一旁,让大树挡住。

    但见她们结结棍棍地鞠躬,然后献上鲜花,拉队走了。

    “是谁?”石奇问,“不像影迷。”

    “是姚晶的两个姐姐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她们?”石奇讶异,“真没想到。”

    石奇根本不晓得姚晶的真面目,亦无此必要。我温和地再次向他道别。

    远远传来汽车喇叭声,石奇惊觉地抬抬头。

    我即时明白,他有朋友在车上等他。

    是谁?男抑或女?

    啊忘不了姚晶是一回事,叫他不风流快活又是另外一件事。

    我还没有机会运用我的想像力,小径尽头已经出现一个穿鲜红大领口裙子的女孩子,身材玲珑浮凸,用双手cha着腰,似笑非笑地看着石奇。

    离远都可以看得出那是个美女,眼睛黑白分明,太阳棕皮肤使她更加健美。

    石奇连忙赶过去,转头向我挥挥手。

    我苦笑。

    石奇一走天就转yīn,天渐渐落起雨来,我打开伞。

    看看表,也到中饭时间,我想张煦大概是要缺席了。

    伞上的水珠如满天星。

    我慢慢离开,在微雨中花益发香。

    走到路边,有人下车叫我:“徐小姐。”

    我一怔,张煦!

    “张先生,原来你早已来了。”我惊喜。

    他戴着副黑眼镜,穿黑西装,文质彬彬,老样子。

    “你几时来的?”

    “十点多,我看着你进去。”

    “你专程等我?”

    “是,有话要同你说。”

    “啊”

    “我们去喝杯咖啡好吗?”

    我上他的车子,他吩咐司机驶往郊区。

    张家的人似乎对黑色有莫大的好感,也正配合他们家人的xing格:冷漠、高贵、遥远。

    我们到目的地,雨仍然下。在咖啡室找到一张近窗的座位坐下。

    他点起一支烟,半晌不说话。

    张煦这个人绝对不易相处,怎么做夫妻?一块冰似,半日不说一句话,内心世界神秘如金字塔,再费劲也摸不到边际来。

    张煦终于开口了,他说:“晶去世前一日,我们也说过话。”

    原来说话是大节目。

    原来平时他们是不说话的。

    我等他说下去。

    “我们谈到分手的问题。”

    啊!

    “我的意见是……我的意见是……这样的夫妻关系,不如分开。”

    咖啡室内本来只有我们一桌人,死寂一片。这个时候多一双年轻的男女进来,坐在不远处。

    他们在打qíng骂俏——

    “如果你爱我,就该跪着正式向我求婚。”

    “好,我先去买只垫子。”

    女的推男的一下,男的趁势搂住她。

    张煦说下去:“她一直在哭。”

    我呆着一张脸听下去。

    年轻的女郎说:“唔,人家看见了。”

    “理他们呢。”男的把她拉得更近一些,上下其手。

    张煦说:“她哭个不停。”

    热恋中的男女明目张胆地嘻嘻哈哈拍打对方。

    张煦忽然忍无可忍,转头对他们大喝一声:“闭嘴!”

    骂得好。

    趁他们震惊的时候,我走过去,自口袋里取出一百元,“去,叫计程车到最近的旅馆去,迟者自误,yù火焚身。”

    那男的还要出声,那个女的拉一拉他袖子,两个人总算离去。

    领班赶过来道歉。

    我回到原来的座位上。

    张煦用手掩着脸说下去。“我求她不要哭,她叫我出去走走,不用理她。我只得自己去吃酒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了很久,认为离婚对她有好处。”

    “我在清晨才回家。她不在chuáng上。我在书房找到她,她整个上身伏在书桌上。她停止哭泣。我收拾行李的时候,她还帮我忙。当天我飞往纽约。”

    “三天之后,律师通知我,她死于心脏病。”

    我问:“她是不是自杀?”

    “不。”他说,“绝对不是。”

    那么她死于心碎。

    “她与我结婚时,寄望太大,她是个天真的女人,认为我可以给她一切。事后我令她失望,她失落甚多,又不肯向世人承认,一直不愉快。我原以为分手能够帮助她。”

    “她不能失去你,有你在那里,她至少有个盼望。”

    他不响,头垂得很低,始终没有除下太阳眼镜。

    我转变话题:“你几时结婚?”

    他低低说:“我已结了婚了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他不回答。

    我有点万念俱灰,他们太会得节哀顺变了,那简直不能置信。

    “是那个芭蕾舞娘?”

    他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你会快乐?”

    他茫然。

    我反而不忍,“只要你母亲开心,你就会高兴,男人夹在恶劣的婆媳关系中最痛苦。”他又无法离开家庭独自生存。

    “但是我会一生想念晶,她待我好到并无一句怨言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她大概是欠你的,你可信前生吗?”

    他亦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我叹口气,召来侍者结帐。

    车子一直驶出市区。张煦懊悔得出血。如果此刻姚晶在生,也许他会有勇气脱离张老太太来跟姚晶过活,但是姚晶已近年老色衰,能否再支撑一个开销如此庞大的爱巢,实属疑问。

    我苦笑,或许她去得及时呢,再下去更加不堪,她是一个那么在乎姿势的女人。

    张煦轻轻说:“她看人,一向不准,独独对你,徐小姐,你真的不负她所托。”

    他真的这么想?其实姚晶根本没有经过选择,只不过当时我恰巧在她身边出现过,她顺手一捞,就把我这个名字抓住,放在遗嘱之内,完全是万念俱灰,全不经意的一种举止,反正除了她的亲人男人,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她的承继人。

    我抬起头,“我到了。”

    他让我下车。

    我与他握手道别。

    寿头在家中等我。

    见我回来,也不以为意,只说:“看来我真得对你这种间歇xing失踪要习以为常才行。”

    我过去坐下,微笑。

    “今夜一起吃饭,已订好房间,你父母明天就要回纽约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地方,吃什么菜?”

    “你不用管,总而言之跟着来。”他笑,“爸爸的意思是,将来或者你可以帮新文周刊负责两页软xing资料如时装化妆之类。”

    我笑意很浓。“是的,而女人所能够做,不过是那些。”

    寿林不理我,他自管自说下去,“不过爸爸说你千万别以教育家的姿态出现,教读者如何穿如何吃,人家现在很jīng明的,看到小家气自是的‘专家文章’是要讪笑的。”

    我问:“今晚吃什么菜?”

    寿林转过头来,“你看你,又不耐烦了,你以为我不知道?”

    我问:“我应该穿什么衣服?”

    “旗袍。旗袍可以应付任何场合。”

    我开始换衣服,化妆,梳头。寿林第一次坐在chuáng沿看着我做这些事,好像我们已经成为夫妻。

    他一边闲闲地道:“你倒说说看,姚晶是个怎么样的女人。”

    “寂寞的女人。”

    “谁相信!”寿林讪笑,“生命中那么多男人,那么浓的戏剧xing,那么七彩缤纷。”

    “不不,其实她是套黑白片。”

    “佐子,你真是怪,对事物总有与众不同的一套看法。”

    “但那是事实。”

    “每个人都认为他看到的是事实。”寿林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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