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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姐妹_亦舒【完结】(7)



    台青一面红旗都没有看见。

    回家,她打算把一切经历详细地告诉同学。

    纪敦木先在宾馆附近下车,约好晚上再来。

    沈家三兄弟在车中絮絮而谈,尹白发觉母亲已靠在车厢内瞌睡。

    台青一时找不到话题,尹白只得主持大局,问道:“这次从北京赶下来可辛苦?”听说描红在北大念外文。

    描红笑道:“我愿意用英语回答这个问题。”

    尹白连忙正襟危坐,“欢迎。”

    “有错误请改正我。”已经是标准美国口音。

    台青大吃一惊,她不愿意在三姐妹中考第三名,竖起耳朵听。

    描红说:“北京夏季也很热,但在冬日,暖气设备比上海好得多。”

    尹白鼓掌,“讲得好极了,但上海人与法国人说英语时齿音都太重。”她示范几个单字。

    台青忽然开口了:“祖父母身体可好?”

    描红答:“非常健康,七十多岁的祖母还亲自主持家务,不需人照顾。”

    台青说:“家父说很惭愧,多年来靠大伯伯与三叔照顾他俩。”

    描红也很得体:“地理环境所隔,加上政治因素,令二叔无暇照拂长辈,亦是不得已之事。”

    尹白手心冒汗,应付不了这两位伶牙俐齿的妹妹倒是事小,怕只怕她俩更加要看扁了殖民地居民。

    女孩子到底是女孩子,描红问:“请问香港流行白衬衫卡其裤吗?”

    尹白吁出一口气,这个问题她胜任有余,“我们穿衣服相当随便,跟随cháo流之余,也选一些适合自己xing格的式样。”尹白不愿多讲,她不想描红误会她把毕生jīng力都用在吃穿玩这种事上。

    描红说:“你并没有熨头发,尹白。”

    台青说:“你也没有呀描红。”

    尹白说:“台青也是直发。”

    然后三个人一齐说:“直发不但好看,也容易打理。”

    沈太太醒了,笑问:“你们三姐妹在唱歌吗?”

    六只明亮的眼睛齐齐有犹豫之色,要找一首三人都会唱的歌,还真的不容易。

    忽然之间她们灵机一触,几乎是同时说出“邓丽君”三个字来。

    小邓救了她们,三姐妹高声唱出月亮代表我的心。

    尹白唱得最差,歌词漏掉一大截,普通话亦不甚准,可是她笑得最慡朗。

    唱到一半、尹白看到大伯伯转过头来,微笑享受的看着她们,额上皱纹忽然变得柔和。

    尹白垂下头,她的双眼也润湿了。

    白发萧萧的祖父母站在门口等待儿孙。

    走上相当黑相当旧的楼梯,台青温柔地拉着奶奶的手,尹白与描红跟在后面。

    再没有更动人的一杯茶时间了。

    明知无法把四十年来的苦乐-一数清楚,也尽量抢着把大事拿来讲。

    尹白忽然知道,这次回家,她再也不会为一点点小事刻薄指摘讽刺同事,再也不会任意闹别扭发脾气。这同看见了祖父母有什么关系?她不知道,反正眼光胸襟都已放宽,个人意气再不重要。

    对于他们的父亲来说,这可能是四十年来最值得纪念的日子之一,对于尹白,她能作该次聚会的见证人,已是她毕生难忘的经验。

    祖母个子小,比她们足足矮一个头,拉着尹白先问:“你最大吧,已在做事了。有没有对象?”近八十岁的人,口齿还非常清晰。

    尹白很少接触年纪耄耋的长辈,有点不相信人体的功能可以完美地cao作这许多年,故此对祖母一言一动,都是轻轻的,怕她年迈脆弱,经不起大声大气。

    台青比较习惯,她外婆的庶母仍然健在,大时大节,都有机会见面。当下台青亲昵地自端一张小凳子,坐到祖母身边。

    做姐姐的尹白反而显得笨拙。

    她并不介意,退到一角,见茶几上一只果碟上放着大白兔牌牛奶糖,正是她自小最爱吃的糖果,便顺手取过一颗,剥了腊纸,塞进嘴中,这才发觉肚子有点饿。

    她走近窗户看街景,只见窄窄一条巷子,这就是著名的弄堂,无数活动在进行中,孩子们追逐游戏,小贩摆卖,主妇们jiāo换意见,好热闹的风景。

    尹白忽然转头问:“亭子间在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描红笑,“现在已经没有亭子间嫂嫂了。”

    尹白被她猜中心事,忍不住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老祖母诧异地看过来,许久没听到如此尽qíng放肆的笑声了,一定是尹白,都说在香港长大的人多多少少沾些外国脾气,果然不错。

    室内光线并不明亮,老祖母双眼又忽略若gān细节,只觉得尹白与描红站在窗前似双妹牌。

    尹白与描红说:“我们的故居并不在这个城市。”

    描红点点头,“祖父在北京德胜门外huáng寺大街人定湖北巷的老宅出生。”

    尹白把衬衫拉松透透气。

    描红说:“热。”

    尹白点点头,“台北是个盆地,也热,我在那边中过暑。”

    描红看看台青,“她好象有点怕我。”

    尹白本来想笑谑地说:因为你太红。

    终于没有,忍下来,很得体地为台青解释:“这次探亲对她来说是极大的冲击,不比我,我俩到底算住得近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也是第一次见面。”

    台青终于陪着笑走过来,尹白既好气又好笑,叫描红主持公道,“这人,我言语上稍有得失于她,她追贼似打我,咬住不放,不过换个地头,就这样怯生生,真可恶。”

    描红讶异,“你们有什么好吵的?”都在资本主义社会长大的嘛。

    台青直向姐姐使眼色。

    尹白只得给她留三分面子,顾左右言他,拉过手提行李,取出一只小小耳筒收音机,jiāo给描红,“这是你托带的。”

    台青搭讪地给描红示范,把微型耳机塞进耳朵,按下钮,忽然听到电台播出慷慨激昂的调子,她觉得新鲜,便侧耳细听。

    尹白问:“是什么?”

    台青把耳筒jiāo予尹白,尹白一听,并不陌生,是huáng河大合唱,又jiāo还台青。

    台青刚刚听到一个男中音悲凉地唱:张老三我问你,你的家乡在哪里,另一人凄怆地答:我的家在山西,过河还有三百里。

    台青连忙摘下耳机。

    描红接过,一边听一边照旋律哼。

    尹白明白这曲子带给台青无限震dàng,便拍拍她肩膀。

    大伙这才一起到外头吃饭。

    尹白好想把纪敦木叫来,又不好出声,只盼望长辈之中有人体贴她,可是今天所有的长辈,都成为小辈,谁也没提起。

    饭后大人们坐旅馆房间喝咖啡聊天,三个女孩子正寻找出路,纪敦木这个救星出现。

    “我们上舞厅去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女孩子们同意跟他去观光。

    尹白笑,“纪,劳驾你说一下。”

    当下他们买了入场券入场。

    尹白见台青在暗暗算数比较民生,便说:“十块钱跳两个钟头,还真不便宜。”

    台青说:“我们那边的接吻才收三百五。”

    描红霍地转过头来,“三百五接一个吻?”

    “‘接吻’是一间跳舞厅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多么猥亵!”描红不置信。

    台青要分辩,尹白连忙拉拉她衫尾,台青只有噤声。

    纪敦木忙着向描红解释伴舞制度的历史、沧桑、黑暗、血泪,尹白觉得好笑,台青认为有趣,描红却震惊到极点。

    纪敦木的感受与众不同,他深深感动,他从没想过他说的话会得到女孩子这么大的注意力。

    尹白一向对他的口头禅是“废话少说”、“集中话题”、“你有完没完”,尹白从来不给他好脸色看,但是她两个妹妹来自不同的社会,她们比较温柔,比较懂得尊重异xing。

    纪敦木看尹白一眼,尹白完全明白。

    “跳舞吧。”尹白站起来。

    小纪在舞池里说:“你妹妹可没叫我长话短说。”

    “她们年幼无知,不晓得你是坏人。”

    “尹白,你是一个没有良心的女人。”

    “在我们那里,女人若有良心,会叫豺láng吞吃。”

    小纪摇摇头。

    尹白说:“别抱怨了,快去请我妹妹跳舞。”

    “遵命。”

    描红问尹白,“刚才纪君说的,都是真的吗?”

    尹白解释,“每一个地方都有独特的社会现象。”

    “嘿,还说香港女xing的社会地位比哪里都高。”

    尹白一时语塞。

    描红yù言还休。

    尹白只得说:“我慢慢才跟你谈这个问题。”

    乐队奏出吉他巴,小纪领着台青,在舞池中飞转,好象表演一样,十分触目。

    描红问:“他是你的男朋友是吗?”

    不知恁地,尹白用很轻描淡写的口气答:“十划都没有一撇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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