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连环_亦舒【完结】(15)



    “可是,”老连搔搔头皮,“我又老觉得仿佛欠了香家什么似的,不能走。”

    老区大奇,“你也有这种感受?”

    连环在门口听见,才发觉世上还有其他人与他有同感,不禁也拿过一罐啤酒在一角坐下。

    区律师抬起头冥想一会儿才说:“香家的人有股奇异的魅力,其实我们同他们无拖无欠,是我们忍不住要留下来。”

    老连不再言语,区律师说得比较玄,他接不上口。

    区律师终于站起来,“我要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多坐一会儿?”

    “当然想,这间小屋无嗔无yù,与世无争,确实是个好地方,真羡慕你,老连。”

    他搓着额头希望舒缓头痛,叹着气走了。

    连嫂关上门,“香先生多慷慨。”

    连环知道母亲一直希望拥有一间房子。

    连嫂又十分困惑地问:“但是,为何二小姐——”她yù语还休。

    老连忽然斥责老妻:“这不关我们的事,以后不准再提,我们什么都不知道,我们没见过没听过没说过,记住了。”

    报复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一件事。

    连环在笔记本子的空行上这样写:聪明人从不报复,他们匆匆离去,从头开始。

    他忽然想起湘芹,可爱的湘芹就有这样的智慧。

    连环时常在邻校的同学会刊物上看到湘芹的消息,她总是获奖又获奖。那边的气候好像非常适合她,才二年级已经倍受注意,是颗触目的明星。

    也许连环思念的不是湘芹,而是她代表的人生正常、温馨、平和的一面。

    他们终于在一次演讲会上碰头。

    连环不十分肯定湘芹是否看见他,但是他晓得她记得他,女孩子通常不大会忘掉对她们坏的异xing,这一点特xing往往令好男人痛心疾首。

    是他先过去与她招呼:“湘芹,好吗?”

    林湘芹早就看见连环,她还是高估了自己,真没想到震dàng感如旧。正在自怜,连环竟过来叫她,据她记忆所及,他还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,以前他从不称呼她,只用一个喂字算数。

    湘芹无故泪盈于睫。

    连环只当她冷淡他,也是应该的,许久不见,话不知从何说起。

    对湘芹来说,这一刻却紧接上次会面,当中没有时隙,她终于冷静下来,挤出一个微笑,轻轻说:“我很好,你呢?”

    她的眼神出卖了她,连环见湘芹仍然关心他,也有点手足无措。

    相隔一年,两个年轻人都以为自己老练了,成熟了,会得应付此类场面了,可是一碰头,马上败下阵来,不知多么尴尬窘迫。

    过一会儿连环说:“湘芹,你功课越发出色了。”

    湘芹连忙回答:“哪里能同你比。”

    话一出口,才觉得太客气太浮面,不由得自嘲而笑,连环见她先笑,也松弛下来接着笑。

    他俩离了队走到一角。

    这次才是真正关怀的问候,“连环,你好吗?”

    连环答:“你是新闻系高材生,什么都瞒不过你。”

    “香氏官司大约不把你们家牵涉在内。”湘芹一直体恤人意。

    “新闻界看法如何?”

    “轰动之至,许久不见这样包罗万象的案子,来来去去不过是小型商业罪案,乏味之至,故此略作夸张报道。”

    “你在法庭实习?”

    湘芹点点头,她班上有两个同学打算以香氏争产案做论文,跟到底,因看qíng形这场仗有得好拖,一找新证据便休庭半年,大家都有种感觉,这是一场不会完结,只有输家的官司。

    同学在一角叫:“湘芹湘芹,还不来准备,轮到你了。”

    连环微笑,“去吧。”

    湘芹点点头,毕竟长大了,已算把这次会面处理得不错,足以自傲。

    她有点希望他会约她,给了他几分钟机会,连环始终没有开口,她也不觉得失望,轻轻说声再见,便被同学簇拥而去。

    不要说湘芹,连环都觉得奇怪,一直以来,他俩相敬如宾,连对方的手都没有碰过,为什么这次再见却有旧侣重逢的感觉。

    他没有离开现场,找到一个柱子后的座位,欣赏湘芹演讲。

    她已不是当年那个小女生了。

    外型、谈吐,都无懈可击,大方可爱。

    连环直到她演讲完毕才悄悄离开现场,觉得十分安慰,湘芹是那种被人引以为荣的朋友。

    那日回家,连环看见母亲正在端详一张帖子。

    连嫂想得到儿子的意见,因说:“喜帖当然是红色的好,你说是不是?”

    连家已没有亲戚,连环接过来一看,只见正面写着徐可立香宝珊宣布订婚。

    “大小姐与你同年,二十一岁,有自主权了,不过,递帖子过来的却是徐少爷。他人真好,没有一点架子。香先生总算挑对了女婿,已经不叫我们办事,薪水还是照发,却之不恭呢。”

    连环放下帖子。

    这时门外忽然传来“哗啦”重物堕地之声,连环跑出去,发觉工人在他父亲的带领下,竞在锯橡树的丫枝。

    连环大急,“住手,你们在gān什么?”

    老连慢条斯理答:“不锯掉不行,树枝顽qiáng有力,快要顶穿木墙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,”连环把工人手中电锯抢来扔地上,“不能锯,我不准。”

    老连不去理他,命令工人:“锯。”

    工人耸耸肩,照旧进行工程,当下木屑四she。

    连环这才顿悟,莫非父亲已经知道他的秘密。

    只听得老连自言自语道:“危险,懂得吗?”

    没想到他的表现这样含蓄。

    连环却仍然走向前去,同工人说:“那一枝横杆不过打窗前掠过,放过它吧。”

    工人看看老连,叹口气,说道:“这是你的地,你的屋,你的树,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。”心灰意冷地走开。

    工人只得爬下树来。

    一波未平,一波又起。

    连环只听得母亲在前门喝道:“走,走,走!再不走我叫警察。”

    连环赶到那边一看,只见十个八个小报记者正围着他母亲,有人拍相片,有人提问题,闹成一片。

    自从香氏案正式开庭以来,他们陆陆续续,三三两两过来按过铃,借过电话,却不似今日般大阵仗。

    连嫂用手臂挡着刺目的闪光灯,急得团团转。

    连环最恨人欺侮妇孺。当下二话不说,回到二楼,用橡皮管子接好水龙头,一开水喉,往楼下记者群直she。

    那十来个男女哗然,衣服湿透像似落汤jī,边骂边逃避,连嫂乘机躲进屋内锁上门。

    连嫂直骂:“还算是知识分子呢,败类,不择手段,拖垮行家。”

    但是门外人群已经散去。

    连嫂问:“他们说是为了工作抢新闻,一份工作真的那么重要,人没有自尊吗?”

    连环把气呼呼的母亲接在座位里,待她平息怒意。

    老连出来说:“不能怪记者。”

    连环抬起眼睛,听他父亲有何高见。

    “审了几个月,控方律师要力证香某立遗嘱时神志不清,辨方律师却指证香夫人不贞,太荒谬了,能怪人议论纷纷吗?”

    连环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“两位小姐即时成为笑柄,给牺牲掉了,”他停一停,“大小姐已在看jīng神科医生。”

    “我比较不担心她,徐少爷对她很好。”

    连嫂挂念着香紫珊,这女孩子平常已经怪怪的。

    老连叹口气,“这个家莫非受过诅咒。”

    连环亦遭到骚扰,一些同学会用心痒难搔的语气问他:“你不是住在落阳路一号吗?”

    早上步行往学校,他老觉得有人跟踪。

    那人向他拍照,他过去抓住照相机,才发觉是个穿宽衣服的少妇,她急急呼叫,说的却不是中文或英语,连环听出是日语,他十分震惊,没想到此案已威震东洋。

    这些都不足以使连环失眠,他可以应付。

    使他辗转反侧的原因通常只有一个。

    一听到窗外有微丝轻响,他便脱口而出:“阿紫?”

    有时不过是只松鼠跳过树梢。

    即使是她,态度也已经变得令连环讶异、反感、害怕。

    在银白的月色下,她的脸更无一丝血色,她会轻轻地对连环说,“我跟徐可立讲,叫他放弃香宝珊,站在我这一边来,我会赢,我会得到父亲所有的产业,我可以给他一切。”

    连环如给人在鼻子上打了一记老拳,金星乱冒。

    原来他们并不是朋友。

    连环见过寂寞的小孩与玩偶开茶会,或对着洋娃娃诉苦,他在香紫珊面前,就是扮演着同等样的角色。

    他尊重她,而她不。

    但是他仍然渴望看见她,即使她口口声声徐可立。

    香氏的诅咒似漫延到连环身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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