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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至海枯石烂_亦舒【完结】(3)



    我轻轻咳嗽一声。

    她抬起头来,一脸友善的微笑。

    啊,已届中年,可是比我想象中年轻,眼角细纹经矫形医生处理,一小时可以消除,可是她没有那样做,看样子一早决定优雅地老去。

    不知怎地,我对她有无比的亲切感,在她对面轻轻坐下:“没有打扰你吧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会。”她按熄香烟。

    我忍不住问:“你还抽烟,对健康无益。”

    她苦笑,“这洪水猛shòubào露了我的年龄身份。”

    “我原谅你,你看上去真的很享受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她笑,“你又是谁?”

    “庄竹友的女儿庄自修,你是杏友姑妈吧。”

    “啊,你是那个作家。”

    “也是一门职业,为什么独惹人挪偷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呀。”

    “姑妈,欢迎你回家来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在外国杂志上时时读到你的消息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是呀,”她笑,“听说你的小说被译成日文出版,值得庆幸,销路还行吗?”

    “那是一个包装王国,无论是一粒石子或是一团铁,金壁辉煌,煞有介事地宜传搬弄一番,没有推销不出去的。”

    杏友姑妈微笑,“你这小孩很有趣。”

    我感喟,“不小了,所以渴望名成利就。”

    “东洋人可有要求你协助宣传?”

    我摇头,“万万不可,一帮宣传,便沦为新人,对不起,我不是新秀,我在本家已薄有文名。”

    “这倒也好,省却许多麻烦,收入还算好吗?”

    “已经不是金钱的问题,”我笑,“除却经理人与翻译员的费用,所余无几,还得聘请会计师、缴税,几乎倒贴,可是当东洋chuī文化如此猖獗之际,能够反攻一下,真正痛快,况且,我那经理人说:“自修,说得难听点,万一口味不合,蚀了本,是日本人赔钱,与我们无关”。”

    姑妈看看我,“那你是开心定了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。”

    “那真好,难得看到一个快活知足人。”

    我忽然吐了真言:“回到自己的公寓,面孔也马上拉下来,时时抱头痛哭。”

    姑妈十分吃惊,“似你这般少年得志,还需流泪?”

    “压力实在太大,写得不好,盼望进步,又无奇迹。”

    姑妈笑不可抑,“懂得自嘲,当无大碍。”

    我忽然说:“姑妈,希望我们可以常常见面。”

    “应当不难,你忙吗?”

    “我颇擅长安排时间,只恐怕你抽不出工夫。”

    “我最闲不过,”她笑,“一年只做十多款衣棠,平日无事。”

    “好极了。”

    背后有人问:“什么好极?”

    我连忙叫他:“爸,杏友姑妈在这裹。”

    “竹友,你女儿很可爱。”

    父亲却劣评如cháo,“不羁、骄傲,父母休想在她身上得到安慰。”

    我只得瞪大双眼。

    杏友姑妈笑道:“这真像我小时候。”

    父亲连忙说:“杏友,怎好同你比。”

    她却牵牵嘴角,“记得吗,家父也教书。”

    母亲采头出来,“怎么都在这里,找你们呢。”

    百忙中我问姑妈要电话号码。

    她给我一张小小白色名片。

    我双手接过,“我没有这个。”

    她笑笑说:“有名气的人不需名片。”

    唉呀呀,这下子可叫我找地dòng钻。

    只见她高姚身段,长发梳一个圆髻,端的十分优雅。

    我同思明说:“看到没有,老了就该这样。”

    思明诧异地说:“有她那样的身家名气,当然不难办到,又独身,自然-洒清秀,并非人人可以做得庄杏友。”

    我心向往之,走到角落,细看卡片上写些什么。

    只是简单地写看:庄杏友,杏子坞时装,以及纽约与本市的电话号码。

    大伯伯的长子其聪走过来,笑问:“找到偶像了?”

    “可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最近好吗,听说你做了国际作家。”

    “十划尚无一撇,别开口就嘲笑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看我妈,整日游说他人放弃祖父家当。”

    “你放心,我本人早已弃权。”

    “忆,果然是好女不论嫁妆衣。”

    “家父与我对生意完全不感兴趣,广生出入口一直由你家打理,你与其锐二人劳苦功高,我无异议。”

    其聪感动,“这─”

    “说服三婶母恐怕要费点劲。”

    其聪但笑不语,神qíng不甚尊敬。

    这时他两个五岁与四岁大的儿子走过来找他,看见了我,缠住不放。

    我叹一口气,“姑奶奶不好做,来,小的们,跳到我身上来。”

    两只小瑚獗闻言大笑大叫,都挂到我眉膀上,我努力表演大力士。

    思健摇头,“不知是哪一个国家的大作家。”

    思明加一句,“身上那套名贵服饰就这样泡汤。”

    “不知是天才还是疯子。”

    其锐的儿子们奔过来也要抓人,我喊起救命。

    这样到散席,已经筋疲力尽。

    父亲微笑,“又说不来,来了又这样高兴。”

    “唏,既来之则安之你听过没有。”

    母亲忽然问:“你说自修像不像杏友?”

    父亲忽然丢下一句:“自修这一代多享福,怎么同我们比。”

    母亲领首,“是,否友的确吃了很多苦。”

    我伸长脖子,“可否把详qíng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母亲不愿意,“过去的事说来作甚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那样贞洁好不好,”我央求:“讲给我听,谁家闲谈不说人非呢。”

    “yù做人上人,当然要吃得苦中苦。”

    我追问:“然后呢?”

    父亲说:“然后光yīn似箭,日月如梭,到了今日。”-

    ,分明是推搪。

    回到自己的天地,正如我同杏友姑妈所说,面孔就挂了下来。

    对人当然要欢笑,这是最基本社jiāo礼貌,不然还是不出去的好,背人大可做回自己。

    杏友姑妈到底有什么故事?我顾闻其详。

    这时,电话铃响了。

    “你照例从来不看我给你的电子信件。”

    我不出声,但忍不住微笑。

    “真的要这样固执才可以做成功作家?”

    “我距离成功还有一万光年。”

    “这样懂得保护自己,所以在本行生存得好吧。”

    “你工作也不是不忙,天天打电话来闲聊,真难得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对旗下作者知得更多。”

    我无奈,“真是个怪人。”

    “庄自修,几时到东京来?”

    “永不。”

    他为之气结,继而央求:“不做任何宣传,只来一天,让出版杜同事看看你的真面貌,工作起来有个目标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已经寄了照片给你们?”

    “听说你不上照。”

    “谁说的?”

    他笑,“我也有朋友,我也有耳目,况且,你又不是不出名。”

    “在我们中国人来说,你这个毛病叫纠缠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锲而不舍吗?”

    “庞大的长途电话费用是否由出版杜负担呢?”

    “再问一个问题。”

    我温和地问:“阿基拉耶玛辜兹,你有完没完?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叫自修?是父母希望你专注修练品格学问吗?”

    “不,名字由祖父所取。”

    “有什么深奥涵意?”

    我吟道:“各人修来各人福,牛耕田,马吃谷。”

    他大表讶异,“真的吗,如此宿命论。”

    “再见,山口明先生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日再打来听你的声音。”

    “我会出外旅行。”

    “去何处?请留下电话。”

    “去加拿大极北地大松林一间木屋静心写作,”我信口胡绉:“亲近大自然,寻找灵感,哪里有电话线路。”

    山口问:“连无线电话也没有?”

    “我想好好写点文字。”

    “几时出发?”

    “就这几天。”

    我挂断电话。

    我同自己说:庄自修,这东洋人会不会企图追求?

    撇开血海深仇不说,宾主之间当然是客气点的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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