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圆舞_亦舒【完结】(14)



    “可是,”他怔怔的,“与你说话蛮有意思。”

    “你再坐一会儿,不客气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自邓路加身上,已得到很多。

    马佩霞。

    这名字不错,不知道她长相如何,人同名字是否有些相似。

    佩霞。把云霞带在身边,霞是粉红色的云。

    第二个星期,趁有空,我就到傅氏办公大楼去。

    预先也没有通知,由邓路加到接待处把我领进去。

    他兴奋莫名,“你来看我?”

    我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哦,”他冷静下来,“你来见傅先生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他在见客。”

    “我等一下好了。”

    邓请我到会客室。

    我还穿着校服,拎着书包,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傅于琛事业的天地,大人的世界。

    老实说,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,总而言之,马佩霞到过这里,我也有权来。

    坐下后,不禁悠然向往,在办公地方,连邓路加都变了样子,不再是听傅于琛摆布的一个呆瓜。

    在岗位上,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,指挥如意。

    每个人都静静做着他们应做的事,只见脚步匆匆滑过,他们低声说话中jiāo换的术语都是我听不懂的,似一种密码。

    女职员打扮得高贵艳丽,全部套装高跟鞋,化着浓妆,发式合时。

    我很心折,傅于琛就是这里的统帅,他控制全间办公大楼,他是脑,他是神经中枢。

    女xing对异xing的虚荣崇拜悠然而生,感觉上我是他心爱的人之一,沾了不知多少光。

    心中不平之气渐渐消失。

    邓路加说:“这个会,要开到六点钟。”

    手表说四点半。

    本来等下去也无所谓,但忽然觉得自己渺小,这不是闹意气使小xing子的地方。

    “我先走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有重要的事吗?”邓路加有点不安。

    我摇摇头。

    忽然想起来问:“马小姐时常等他开完会?”

    邓笑,“才不会,只有傅先生有空时,马小姐才出现。”

    我略为失望,想法竟同我一样哩,也这般为他着想,你瞧,能gān的男人往往得到质素高的女伴,因为他们有选择的机会。

    “我送你回去。”邓说。

    “不用。”

    “我去取外套,等我一分钟。”

    我没有等他,独个儿出办公大楼,到楼下马路,仰头看这座高三十层的大厦,大厦灰色的现代建筑衬着亚热带碧蓝的天空,美得不能置信。大门上有银灰色金属字样:傅厦。

    我叹口气,叫部车子回家。

    从那个时候开始,我留意傅于琛的事业,细读报章财经版上有关傅氏的消息。

    我不想做他家中一名无知的妇孺。

    那日他回来吃晚饭。

    问我:“路加说你下午到办公室来过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想参观我工作地方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改天约个时间,我叫路加带你逛,我们有三百多个员工,近百部电脑,写字楼占地面积有三万平方米。”

    “你现在很有钱吧。”

    他一呆,笑出来。

    我看着他。

    傅于琛温和地说:“有钱?有足够的钱,早就不做了。”

    “但你早期太làngdàng,你自己说的,所以下半生要拼命工作,弥补过去少年的不羁。”

    “你倒是很了解我。”他有点意外。

    “你一定富有。”

    “富足是一种心理状况,最富有的是满足的人,富有与金钱并无大的联系,承钰,这一点你要记得,三百亿与三千亿有什么分别。”

    “但贫穷太可怕,”我说,“我差些被赶至马路睡觉,记得吗?”

    “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,我要你忘记它,永永远远把这件事自你脑袋驱走,好不好?”

    我苦笑,“恐怕一辈子都记得呢,从没觉得那么凉那么怕,从此之后,再也不怕蟑螂蚂蚁毛虫这些东西,只怕被赶出屋子。”

    他不以为然,“只要有我在,你不必忧虑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……你会结婚。”

    他很狡猾,“你也会结婚。”

    “你真认为我会结婚?”

    “当然,女大当嫁。”

    “嫁给谁?”

    “大好青年。”

    “像邓路加?”

    “路加有什么不好?人家是世家子弟,邓氏五代住在本市,祖宗做过清朝的官,曾祖是总督的幕僚,并非一般bào发户可比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关心。”

    傅于琛一直说下去:“邓家托我带路加出身,他才到我处来做一份差使,你别看轻他,将来他的王国大于傅氏。”

    我忽然想起,“你呢,你为什么一直流放在外?”

    “我的故事截然不同。”

    “你从来没说过。”

    “你一直没问。”

    “傅家有些什么人?”

    “我还有三个姐妹”

    “她们在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“都住在本市。”

    “你从来不见她们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不是一母所生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白了,你是私生子,你父同你母没有正式结婚,他们姘居生下你。”

    “承钰,你的坦率时常使我难堪。”

    “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对你不好?”

    “家父很怕大太太。”

    不用再说了,他一定吃尽苦头。

    “你母亲呢?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她去世早。”傅于琛说。

    “你是孤儿?”

    “一直是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是,”我拍胸口,“我也一直是孤儿。”

    “你说得不错,承钰,我们俩都是孤儿。”

    我与他沉默下来。

    过一会儿我问:“后来呢。”

    “在我三十二岁那年,家父去世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我认识你的那年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发生了什么?”

    “他把遗产jiāo我手中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是说他怕大太太?”

    “他死了,死人不再怕任何人。”

    “那个老虔婆还活着吗?”

    “活着。”

    “啊呀,她岂非气得要死?”

    “自然,与我打官司呢。”

    “她输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持有出世纸。”他微笑。

    “所以你们父子终于战胜。”

    “可以那样说。”

    “你们付出三十三年时间作为代价?”

    “也可以那样说。”

    “快乐吗?”

    “我所做的,只不过是我必须做的,与快乐有么关系?”他叹口气,“事实上世上一切同快乐有么关系?”

    “你与我在一起,也不快乐?”

    “承钰,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安慰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,唯一的?马小姐呢?”

    他怔住。

    我看着他,他也看着我。

    “谁告诉你她姓马?”

    我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你不要碰她,知道吗?”

    我大大地觉得委屈,“你保护她,而不是我?”

    傅于琛冷笑,“我太清楚你的杀伤力。”

    “我——”

    他已站起来离开,不给我机会分辩。

    我怒极,伸出脚大力踢翻茶几,茶几上盛花的水晶瓶子哗啦一声倒下,打在地上,碎成亮晶晶一千片一万片。

    傅于琛没有回头看我。

    他有他的忍耐限度,我过了界限,自讨没趣,乏味。

    我们时常三两天不说话,僵着,直到他若无其事地与我攀谈起来。

    这次我一定会认真地得罪他。

    他愈保护马小姐,我愈不甘心。

    第二日就约邓路加出来。

    随便地问起他的家世,在一杯冰淇淋时间内,他说了许多许多许多。

    三个姐姐,他是独子,全是同胞而生,自小疼得他什么似的,他最早学会的话是“弟弟真好玩”,因为人人抱他在手,眯眯地笑,说的全是这句话,祖父母、父母、叔叔、姐姐、店里的伙计,都争着宠他。

    这时不得不承认邓路加本xing纯良,他并没有被宠坏,待人接物非常稳重,一点没有轻佻的样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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