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圆舞_亦舒【完结】(26)


    我们许久没有出声,也好,能为我生气已经够好。

    走过去,想亲近他,他却连忙站起来避开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,”我问:“为什么不再对我好?”

    “你已长大,承钰。”

    “我等我长大已有良久,你等我长大也已有良久,你以前时常说:承钰,当你长大,我们可以如何如何,我现在已经长大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,你没有,你变为另外一个人,我对你失望。”

    “你要我怎么样,回大学念博士,帮你征服本市,抑或做只小狗,依偎你身旁?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与你讨论这个问题,你有产业,有工作,有朋友,你不再需要家长,是,你盼望的日子终于来临,你百分之一百自由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拒绝我。”我趋向前,声音呜咽。

    “有时希望你永远不要长大,承钰,永远像第一次见到你那样可爱jīng灵。”

    “付于心。”

    “不,傅于琛。”

    禁不住紧紧拥抱。我的双臂箍得他透不过气来。他怎么样都躲不过我,不可能。

    二十一岁生日来临,傅于琛为我开一个舞会。

    早几个月,他已开始呻吟:“承钰都二十一岁了,不可思议,不可思议。”

    百忙中都会拨出一点时间来,用手托住头,微笑地思索过去。

    “二十一岁!”他说。

    又同马小姐说:“我们老了。”

    马佩霞笑答:“还不致于到那个地步。”

    “我已经老花了。”傅于琛失望地说。

    我听到这个消息,先是一呆,随即忍不住呵哈呵哈地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连傅于琛都逃不过这般劫数,像他那样的人,都会有这一天,太好玩。

    傅于琛恼怒地看着我,“承钰你越来越残忍可怖。”

    “咦,待我老花眼那一日,你也可以取笑我呀,我不介意,那一日总会来临。”

    “待那一日来临,我墓木已拱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不会不会,二十五年后,你还老当益壮,”马佩霞说,“风度翩翩,只不过多一副老花眼镜。”

    傅于琛对马小姐控诉,“你看你栽培出来的大明星,这种疲懒邋遢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我静下来,他一直不喜欢我的职业,他希望我成为医生、物理学博士,或是建筑师,起码在学校里呆上十年,等出来的时候,已经人老珠huáng,不用叫他担心,我太明白。

    “人家在天桥上镜头前穿绫罗绸缎穿腻了,在家随便一点也是有的。”马佩霞为我解释,“国际摸特儿都有这个职业病,平时都是白色棉布衫加粗布鞋子。”

    “她小时候是个小美人,记得吗,”他问马佩霞,没当我在场似的语气,“没见过那么懂事的孩子。”

    马佩霞在深意地看着我。

    我把长发拨到面孔前,装只鬼,无面目见人。

    舞会那日,一早打扮好,没事做,坐在房间里数收藏品。

    两张由傅于琛寄给我的甫士卡经过多年把玩,四只角已残旧不堪,钢笔写的字迹也褪掉一大半,令我觉得唏嘘,原来甫士卡也会老也会死。

    那只会下雪的纸镇,摇一摇,漫天大雪,落在红色小屋项上,看着真令人快活。莱茵石的项链,在胸前比一比,比真宝石还要闪烁。

    其实我并没有长大,内心永远是七岁的周承钰在母亲的婚宴中饥寒jiāo迫。

    只不过换过成人的壳子,亦即是身躯,傅于琛就以为我变了个人,太不公道。

    放邮票的糖果盒子已经生锈,盒面的花纹褪掉不少,但它仍有资格做我的陪葬品。

    还有傅于琛替我买的第一支口红,只剩下一只空壳,他带回来的第一条缎带、太妃糖的包装纸……

    我开心得很,每件物品细细看察,这个世界,倘若没有这个收藏品,根本不值得生活下去。

    没发觉有人推门进来,“你蹲在那里gān什么?堵夫绸容易皱。”

    我抬起头,是傅gān琛,他过来接我往舞会。

    急于收拾所有的东西,已经来不及,都被他看见。

    他震惊,“承钰,你在gān什么,这些是什么东西?”

    我也索xing坦然,“我的身外物。”

    “老天,你一直保存着?这是,唷,这张甫士卡……”他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我取过缎子外衣,“我们走吧。”

    这时他才看到我一身打扮,眼光矛盾而迷茫,手缓缓伸过来,放在我肩膀上。

    我轻轻地说:“听见吗,要去了,音乐已经开始,我们可以跳舞。”

    他的手逗留在我脖子上很久很久。

    门口传来马小姐的声音:“承钰,打扮好没有?今日你可是主角。”

    傅于琛才自梦中醒来,替我穿上长袍。

    马佩霞看到,呆一呆,随即赞叹,“来看这艳光。”

    我只说:“二十一岁了。”

    还要等多久呢?

    舞会令我想起母亲与惠叔的婚宴,不过今日我已升为主角,傅于琛就站在左右。多少不同年纪的异xing走到我身边来说些颂赞之词,要求跳半只舞,说几句话。女士们都说,周承钰真人比照片好看。

    站得腿酸,四周围张望,看到舞厅隔壁的一个小宴会厅没租出去,我躲开衣香鬓影,偷偷溜到隔壁,在黑暗中找到椅子坐下。

    一口饮尽手里的香槟,嘴里忍不住哼:红着脸,跳着心,你的灵魂早已经,在飘过来,又飘过去,在飘飘呀飘个不停。

    黑暗中有一把声音轻轻地问:“谁的灵魂?”

    我吓一跳,弹起来,忙转过头去,只见暗地里一粒红色火星,有人比我捷足先来,早已坐在这里抽烟。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“慕名而来的人。”

    我又再坐下来,轻笑,“要失望了。”

    “本来已觉失望,直到适才。”

    “啊,发生什么事?”

    “你进来,坐下,唱了这首好歌。”

    我听着他说话。

    他补一句,“证明你有灵魂。”

    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    “说给你听,你会记得吗?外头统共百多名青年俊才,你又记得他们的名字?”

    我纳罕了,“那你来gān什么,你同谁来?”

    “我代表公司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马小姐的朋友。”

    他没说话,深深吸烟。

    我无法看清楚他面孔,取笑他,“你是神秘人。”

    他不出声,并没有趁势说几句俏皮话。

    我心底有种奇异的感觉。好特别的一个人,qiáng烈的好奇心使我对他的印象深刻。

    “承钰,承钰。”马小姐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快去吧,入席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愿意与我一起进去?”

    “不,我这就要离开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我失望。

    “回公寓看书,这里太闷。”

    这话如果面对面说,我会觉得他造作,但现在他连面孔名字都不给我知道,显得真诚。

    “承钰。”郭加略走过,“承钰。”

    “全世界都来找你。”他轻笑。

    我只得站起来,“再见。”我同他说。

    “再见。”

    我又停住脚步回头,“告诉我,我今夜是否漂亮。”

    他略觉意外,“你是周承钰,你不知道?”

    “不,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漂亮,你像一只芭比娃娃。”

    我啼笑皆非,“谢——谢——你。”

    “有没有找到承钰?”

    是傅于琛,每个人都出动找我。

    “这里。”我亮相。

    “你躲到什么地方去了,快过来。”

    傅于琛拉起我的手,第一次,第一次我没有即时跟他走,我回头看一看房间。

    那夜我们在饭后跳舞,气氛比想象中热烈,各人都似约定要好好作乐,舞着舞着,郭加略带头,把所有在场的模特儿排成人龙,各人的手搭各人的腰,跳起仑巴舞来,我招手唤傅于琛,但他没有加入。郭加略一手把马小姐带入我们的队伍,跳得香汗淋漓。

    真腐败是不是,喝香槟,跳热舞,谈恋爱,都是私yù,世纪末的坠落,这般纵qíng享乐,义无反顾,因为吃过苦,所以怕吃苦,因为明天也许永远不来,因为即使有一万个chūn天,也未必重复今宵这般的良夜。

    跳至脚趾发痛,音乐才慢下来。

    傅于琛过来说:“该是我的舞。”

    “马小姐呢?”

    “去补妆。”

    汗水也把我脸上的化妆冲掉七七八八,头发贴在额前颈后,绸衣上身几乎湿透,谁在乎,我想我的原形已经毕露。

    傅于琛说:“年轻人总是不羁的。”

    我抬起头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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