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圆舞_亦舒【完结】(6)



    傅于琛站起来把她送回另一张台子去。

    来来去去,像是一整套仪式,煞是好看。

    当他回来的时候,我比平时更沉默。

    是他先问我:“她可漂亮?”

    “非常美丽,像电影明星。”

    “全城名媛,最好看数她了。”

    忍不住问:“她是你女朋友?”

    “从前是。”

    “发生了什么?”

    “真是难以形容,”他微笑,“你喜欢她?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记住,真正有气质的淑女,从不玄耀她所拥有的一切,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,去过什么地方,有多少件衣裳,买过什么珠宝,因她没有自卑感。”

    日后就明白了。

    说简单点,姿态要大方,切勿似小老鼠偷到油,或是似小捞女找到户头。

    傅于琛自那个时候开始教育我。

    我一直住在他家里,由陈妈照顾我。

    他时时带我出去,总是介绍我为周承钰小姐。

    人们全然不知我与他是什么关系,但日子渐渐过去,他们习惯他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孩子。

    十二岁的时候,我已长到现在这么高,一年之内fèng三次校服,买三次皮鞋,一会儿便嫌小,衣物穿三两个月便不合身,很明显开始发育。

    脾气也格外孤僻,动不动生气,一整天不吃饭,只有傅于琛在本市的时候,我才肯开口说话。

    他常常外出,一去盈月。

    有时我问:“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?”

    “我去奥地利史特拉堡。”

    “做生意?”

    “不,去参加花式飞翔比赛。”

    “会不会有危险?”

    “走路也有危险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不可以去?”

    “你要上学。还有,你已经这么大了,带你出去,人家会以为你是我女朋友。”

    我咧嘴笑。

    没有人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谁。

    他仍然没有结婚。

    他仍然带我出去,他喜欢我外出时擦点口红。

    陈妈初时很诧异,“小姐,你怎么开始化妆?”后来见惯了,就不再问,这世上原有许多奇人奇事,有什么稀奇。

    口红由他买回来,有两个颜色,一只大红,一只粉红。我不大会用,总是搽得厚厚的,嘴像是哭过之后,肿了出来。

    他还喜欢我穿窄腰身的大圆裙,梳马尾巴,这样打扮起来,照着镜子,自觉似十六七岁少女。

    他买项链给我,说:“戴上就更好看了。”

    傅于琛把我打扮得似公主一样。

    我没有令他失望,开头,我知道有人怀疑我是他的私生女,后来,他们又说我是他的小妹。

    暑假,他把屋子重新装修,真是痛快,完全不留从前的样子。

    私底下,我并没有忘记过去。

    升中学了。

    他为我选了最好的男女校。

    即使穿校服不打扮,即使态度冷淡,也有很多男生愿意与我做朋友。

    他们邀我看电影吃刨冰去图书馆。

    仍不敢伸出友谊之手。

    他们开始把书信卡片夹在我书本里。

    有些还写英文,文法都不十分整齐,但已噱得我开心,用一只盒子,珍藏起来。

    我们知道一个地方,在学校小路上,叫华南冰室,菠萝刨冰才六角一杯,放学偶尔,我也肯与女同学约好,吃上一杯。

    隔壁桌子坐着男生,彼此装着不认识,可是大家都特别注意头发乱了没有,说话对桌是否听见……

    我们已开始知道男女有别。

    甫士卡与邮票在这个阶段已不生效,但我涂口红,她们没有,艳羡之余,风头仍归我。

    女同学也曾说:“你父亲那么年轻那么漂亮。”

    我没有解释。

    母亲又出现一次。

    实在是老了。

    一直笑,假牙没装好,紫色的牙ròu与瓷牙间有条黑色的fèng,怪不自然。

    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。

    她同陈妈说:“怎么可能,似大人一样!”

    她一直埋怨我似大人。

    一看就知道她为何而来。

    她是来借钱的,我可以肯定。

    傅于琛特地回来会她,挡在我面前,怕她有什么不适当的举止。

    他总是为我着想。

    我绕着双手看着母亲,她抬头,大吃一惊。

    “承钰?”她趋向前来。

    我不应她。

    傅于琛站在我身后,问她:“有什么事?”

    她酸溜溜地说:“女儿活脱脱似公主,老妈却无隔夜之粮。”

    傅于琛叹口气,“你要多少?”

    “我同你私下谈。”母亲眼睛往我身上一溜。

    “不必,承钰很明白你的为人。”

    “你把她打扮成妖jīng一样,是何意思?”

    “这只是一般少女的装扮,我想你误会了。”

    “十二岁算是少女?”母亲又发出那可怕的笑。

    我叹口气,母亲真糊涂,她一直以为侮rǔ了人,便可勒榨多一点,其实傅于琛很愿意速速打发她。

    “你要多少?”傅于琛又问她。

    “我流离失所。”

    “你打算留下来的话,我可以替你找房子。”

    “于琛,这几年你爬得好快,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。”

    “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
    “不,我不方便留下来。”

    我们松一口气,这位老太太要是真的不走了,三日两头上门来,也够头痛的。

    “于琛,借两万镑给我,我好从头开始。”

    那时候,一英镑兑十六元港市。

    “倩志,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,总不能东拼西凑终其一生,即使感qíng方面不如意,也不须作贱自身,你看你多潦倒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你来教训我。”

    “倩志,大家是同学……”

    “于琛,不要多说,两万镑。”

    “请跟我进书房来。”

    她接过支票,说声谢谢。

    她当然不会还钱,这些债,将来都由我偿还。

    怎么个还法,我如在雾中,一点主意都没有。

    “承钰长大了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你可以这样说。”

    “看得出你很喜欢她。”

    “很明显的事实。”

    “恐怕不久,你会做一个红色丝绒秋千架子,让她坐上去?”

    他没有回答。“你可以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要同承钰说几句话。”

    “她不会同你说话。”

    母亲寻出书房来,“承钰,承钰。”

    我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“承钰,我实在是不得已……”

    “算了。”我声音很平静。

    “承钰,妈妈没有能力——”

    “有一件事你绝对做得到。”

    “说,女儿,告诉我,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“以后再也不要来。”

    她走了。

    傅于琛点起烟斗,深深地吸,烟糙里的霖酒香满一室,我站在他身边。

    过很久,我问:“为什么叫我油瓶?”

    他一呆。

    “油盐酱醋柴米,为什么单叫油瓶?”

    他笑了,“坦白地说,我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你可有留意她双眼?”我问,“觉不觉得怪?”

    “那是因为瞳孔对光线的反应不灵敏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一回事?”我知道还有下文。

    “吸毒。”

    我一惊,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她不开心。”

    “为着男人对她不好?”

    “承钰,你的问题,叫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是红色丝绒秋千架?”

    他一怔,沉下脸,“后天考试,还不去温习?”

    陈妈在这个时候进来,“小姐的电话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人?”傅于琛问。

    “她的同学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是男同学吧。”

    确是男同学,要来问我借功课。这只是他们的借口,其实不过想上门来坐一会儿,吃点心,聊天,解解闷。

    我请他上来。

    他来的时候,傅于琛已经外出。

    我们听唱片做算术,初中的功课比较深奥,他教我三五遍,我还没有明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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