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没有季节的都会_亦舒【完结】(14)



    “不,我身边没有人,早三两年还可以说,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,喜欢我的人我却不喜欢,到了今日,我已经没有目标,常chūn,其实你我在一只船里。”

    “我?我怎么敢同你比,我是两子之母,还能有什么非分之想,只图孩儿快高长大,读书用功,孝顺母亲。”

    朱女说下去:“生活上一切我都不缺。”

    “那多好,那你可以去追求爱qíng了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指教,但是今日找我出来,究竟有什么事?”

    常chūn扼要地说明冯季渝与她的最新旨意。

    朱女听了不出声,扬手多叫一个啤酒。

    “靠自己双手最好,凡事不必qiáng求。”

    朱智良说:“如果我看得不错,冯季渝会把女儿的姓字改掉。”

    常chūn一怔,随即说:“她生她养她教她,跟她姓字,份属应该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张家骏在孩子心目中一点地位都没有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紧,宋小钰会替他设纪念馆。”

    “不一样的,”朱智良无限惋惜,“完全不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必为张家骏的选择不值。”

    朱女抬起头,“这是对他最大的惩罚,”她悲哀地说,“把他忘得一gān二净。”

    常chūn说:“他也并不想记得我们。”

    争、不争、不争、争,已经磨难了她太多次数,这样一了百了,至少时间可以用来正经用,生活可以归于正常。

    “宋小钰口气已经软化。”

    常chūn摇头,“我们已经考虑清楚,不想再为这件事停留在过去不动。”

    朱女还想说什么,常chūn摆摆手,“不必再说,我俩心意已定。”

    朱智良缄默,这一刻她说:“你没有来过我家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以约一个时间来探访。”

    “相请不如偶遇,就现在如何?一杯咖啡,二十分钟。”

    常chūn想一想,就算真的只喝一杯咖啡也不失愉快。

    于是跟着朱女走。

    朱智良住在酒店式公寓里,地方不大,好在有专人打理,窗外是灯火灿烂的维多利亚港。

    朱女嘲弄地介绍,“一间公寓不是一个家。”

    “我以为你住的地方宽敞无比,书房起码一千平方尺。”

    “用不着,我极少在家,免得伤chūn悲秋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,住酒店好处说不尽。”

    朱女延常chūn进卧室。

    小小一张书桌上的银相架内有一帧照片,常chūn一留神,发觉旧照里穿着白衣白裤校服的男生是少年张家骏。

    他身边站着个小妞,手放在她肩膀上,她正傻笑。

    常chūn讶异地问:“这是你?”

    朱女点点头。

    没想到张家骏纪念馆在这里。

    墙上挂着他寄给她的生日卡片、明信片,短简。

    常chūn真想揶揄地问:你有没有把他一络头发藏在金制心型饰盒内?

    常chūn轻轻说:“张家骏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。”

    她不想讲他坏话,但这是事实。

    朱智良不语。

    “你并不真正认识他,因此你将他神化了。”

    朱智良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照相架子。

    “要是你嫁给他,下场会同其他女人一样,三年内必定同他离婚。”

    朱女微笑,“所不同的是,我没有得到这个机会。”

    “你比我们幸运。”

    朱女问:“要喝什么吗?”

    常chūn要一小杯白兰地。

    常chūn再看看照片,“那时你几岁?”

    “十三。”

    “已有读法律的志向?”

    “不,少年的我向往做作家。”

    “做什么?”常chūn笑出来。

    “小说家,文学家,搞创作。”

    “幸亏后来你摸清楚了方向。”

    “是家父bī我读法科,”朱智良尚余惆怅,“他简直抹杀了我成为本世纪本都会最流行作家的可能xing。”

    常chūn是各大报刊副刊老读者,她知道几乎每个写作人都自诩是最著名作家,于是拍拍朱女的肩膀,“作家太多了,不少你一个。”

    “律师也如过江之鲫。”

    常chūn咧开嘴笑,“做孙行者好了,只得一只猢狲大闹天宫。”

    “你才是猪八戒。”

    常chūn叹口气,“我了解你对张家骏的qíng意。”

    朱女说:“少年的我有颗寂寞的心。在家,我是一个透明的孩子,不存在,我不出色,但我亦从来不为家长制造烦恼,他们不关怀我,亦不留意我,我坐在客厅一个角落看上一天书剑恩仇录,也没有人会问我一句半句。”

    朱家老式客堂很大,有两组沙发,一新一旧,旧的那组放近露台,朱女就趁暑假窝在那里读书剑。

    她爱上了陈家洛。

    要到二十一岁那年重读此书,才发觉陈家洛兄弟一个也不可爱,没有红花会陪衬,也就没有他俩,但那已是后事。

    是张家骏发现她的。

    开头以为是只小动物。

    朱女穿旧棉衣,手中还握着一条婴儿时期用过的毛巾,沙发又大,只见一团物体在蠕动。

    那日张家骏在等朱家大儿子,有空,没事,过去一看,发觉沙发上小动物有一张雪白的小面孔,剑眉星目,异常可观。

    张家骏当年只有十八岁,但已经有发掘美女的才华,于是便与朱女兜搭。

    “你好吗,呵,看书剑,你已经知道什么是好小说了,你可晓得书剑有cha图?作者叫云君,我改天取来给你看。”

    他慷慨之极,把旧版本送了给小朋友。

    当下朱智良把那套书取出给常chūn看。

    常chūn也为之动容。

    “他来找大哥,总与我谈上几句。”

    张家骏每一句话都会被朱女咀嚼良久。

    她年轻、热qíng,却内向、畏羞,不知如何表达自己,只有张家骏留意到角落头有那样一个小女孩。

    她把她学写的小说原稿给张家骏读。

    张家骏笑,“女主角完全是香香公主的翻版。”

    朱女担心,“像不像是抄袭?”

    张家骏又说:“后来她出去留学,回来有没有再见到表哥?”

    朱女答:“我还没有决定。”

    张家骏说:“做小说家多好,你说不,qíng侣便要分离,你说好,有qíng人便可终成眷属,现实世界里哪有这样称心如意的事。”

    真的。

    所以朱智良律师少年时的愿望是当小说家。

    “张家骏一直视我如小妹。”

    他自有各式各样的女朋友。

    然后在七十年代中期她出国留学。

    朱女说:“他一直寄明信片给我,回来没多久,便告诉我,他要结婚,对方叫常chūn。”

    常chūn喝一口白兰地,“你哭了?”

    “眼珠子差些掉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配不上你的陈家洛?”常chūn微笑。

    “你已有孩子,且结过一次婚,的确同香妃有个距离。”

    常chūn又笑。

    “他写封信给我。”

    朱女拉开抽屉,常chūn诧异了,律师即律师,没想到她把私人信件都收拾得那么整齐,只见她翻了一翻,即取出一只文件夹子,找到某页,递过去给常chūn看。

    “有关你。”

    好一个常chūn,微微笑,“我没有阅读他人信件的习惯。”她不肯看。

    “这是他爱上你的原因吧。”朱女十分佩服。

    不,常chūn在心中答:“因为她早已经不爱张家骏,对他过去的所作所为,一点兴趣也无。”

    “他说他与你结婚,是因为到了你处,像回到了家一样。”

    常chūn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那是对女子至高的赞美。”

    常chūn仍然不答,她看看腕表,“二十分钟早已过去。”朱智良爱他,有她的理由。

    常chūn离开他,也有她的理由。

    琪琪出生后不久,张家骏应酬渐多,开头是九点多才回家,后来是十一点、十二点、一点、二点,以至天亮才返。

    常chūn心平气和地同他说:“你已经对这个家厌倦。”

    张家骏的答复极之特别:“史必灵,这个家,太像一个家了,我吃不消。”

    他说得也对。

    英俊年轻有为的他,每天下班回家,只看见妻子穿着宽袍子手抱幼儿哄大儿吃饭,两个女佣不住穿cha厅堂制造音响,他觉得他无立足之地,不如在外散散心。

    常chūn记得她问他:“你理想的家是怎么样的?”

    她想看她可否做得到。

    张家骏答:“静幽幽,光线暗暗,水晶缸里cha着栀子花,芬芳袭人,妻子穿着真丝晚服,捧出冰镇香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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