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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到荼蘼_亦舒【完结】(13)



    只有罪人才肯原谅罪人。

    我抬起头,“前面是火车站,我在此下车比较方便。”

    我与她道别。

    毫无疑问,早十多二十年左淑东也是个美女。女人长得好,到迟暮特别凄惶,彷佛除了留不住的美丽之外,一无所有,故此急急要挽回什么,尽力修饰。

    女人长得不美,老来反而横就横,无所谓,倒出落得大方潇洒。在十多岁的时候,人人也都说过,王韵娜是个不多得的标致女。

    那时邻校的男生,在放学时间齐齐聚集在我校门口,为只为看王韵娜一眼。

    十三四岁的小女孩被吓得不知所措,坐在班里不敢出去,后来劳动校长叫校役送返家去,又叫家长来接。

    此刻都不相信这些事曾经发生过,此刻我是个最普通的女人,也愿意这样终老。

    到十六七岁,已习惯人们的目光,其实也没有什么稀奇,每个女生都有男朋友等放学,每个青chūn女都有细致皮肤,结实大腿,穿起运动装,当然惹人注目。

    年轻人闪烁的眼睛,透明的嘴唇,晶莹的肤色,往往吸引中年人,令他们幻觉可以捕捉一些逝去的青chūn。

    我吸引的是滕海圻。

    十九岁,刚进大学,因为知道自己的优点,故此不肯设固定男友,每天约会不计其数,连早餐都有人请客。

    虽然这样年轻,也已经有隐忧,同姬娜说:“现在不玩就没时间了,过二十一岁便得忙找对象。”于是一天之内,最多约过五个男友,单是换衣服已经忙得兵荒马乱。

    那时真好,呶一呶嘴便有男生意乱qíng迷地死而后己。

    我不禁失笑,瞧,没老就已经想当年。

    因此遇到滕海圻,方觉棋逢敌手,其实……他要揿死我,不过如捻死一只蚂蚁。不过当时年轻,不知道。

    火车轻微摆动,我在这节奏中瞌上眼沉思。

    第一次看到滕,是什么日子?一直不敢回首回忆。是秋季?是初chūn?

    喜在天气刚刚有一点点转暖,便穿白色低领T恤,冒着重伤风之险作làng漫状,又喜在太阳标未褪色时穿透孔毛衣及灯芯绒裤子,热得满头大汗,以示标青。小女孩也只不过有这数道班斧来突出自己的xing格。

    是穿白T恤还是毛衣时遇见滕?一定是这两个时节的打扮勾牢他的注意力。

    他当时,是父亲的新合伙人。

    他已近四十,然而一双会笑的眼睛,比一切大学一年生还要灵活。

    以前想起他,胸口会得一阵闷痛,像被只无形的手扯住似的。现在不会了,现在只是麻木。麻木与害怕,怕的是自己,怕自己再糟踏自己。

    火车到站,我跟着其他乘客鱼贯下车。

    摇摇晃晃到家,母亲急煞。

    “文思找你不下十次。”她代为焦急。

    哗。我想:热烈追求,可见有点晚运,有些女人,男人给她一个电话号码让她打过去,就要喜极而泣。依此类推,我要不要放声大哭来报他知遇之恩?

    电话铃又响,母亲给我一个会心眼色。

    我去接听,果然又是文思。“热qíng如火?”我取笑他,“成年人很少靠电话传qíng。”

    他笑,但不答话。

    “gān什么贼秃兮兮的,”我也笑,“好不ròu麻。”

    “我已把你那次拍的照片制成目录册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我不知说什么才好,只“哦”一声。平日的活泼机灵俏皮轻嘴薄舌全用不上。

    两人持话筒静十分钟,像致哀似的。

    过很久,他问:“要不要出来散步?”

    我迟疑,刚回来,又空着肚子,jīng力是不可比十多岁的时候了,我说:“明天吧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啊。”便挂断电话。

    吃完饭,洗个热水浴,把皮肤都炙红,才钻迸电毯子底下。

    我在看小说,没有听见门铃。

    是爸爸来敲门,“韵娜,左文思找你。”他神色嗳昧。

    什么?我掀起被子。

    “他在客厅,你去招待他,我同妈妈要睡了。”爸打哈欠。

    我一怔,并不觉làng漫,这个人荒谬极点,半夜三更跑了来,将来若要我报答他,我可吃不消。年纪大了,想法不一样,小时候专令男生吃苦以增qiáng自信,现在晓得无论什么都得付出代价,没有免费的事,也没有偶然的事。

    我抓过架子上大衣披上,走到客厅,看见左文思坐在灯下等我。

    我既好气又好笑,“你这是做啥?”

    “我恋爱了。”他傻气地说。

    “就为说这句话,明天说来不及吗?”

    “明天?”他吃惊,“明天也许永远不至——汽车失事,警匪驳火的流弹,心脏病,太阳黑子爆炸……这一切都足以致命,使我来不及告诉你,我爱上你,明天?不不不。”

    我低下头笑。

    我找到球鞋,赤脚套上,取过锁匙。

    “来,我与你到楼下平台上散步,那里较为安全,”我补一句,“又没有人偷听我们说什么。”

    我拉着他下楼,深夜空气冷得不得了,我紧紧拉上外套,我自己也够疯的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避着我?”文思冷静下来。

    “我没有!”我惊异,“我已经给你这样热烈的反应,噫!你期望什么?由我主动在你车子里做爱至天明?跑到太平山顶去报告全人类我中了大彩金?喂喂喂,别告诉我你需要的是花痴女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你瞒不过我,这些巧言令色瞒不过我。”

    我踱到树下。

    “你要我jiāo心jiāo身躯jiāo出灵魂?”我迟疑说,“我认为还是由我自己保管这三样东西的好。”

    他背着我,“是为了一个男人吧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每个女人背后都有男人,每个男人背后都有女人,这有什么稀奇。”

    他仍然背着我,“这是个比较特别的男人吧,你为他,在手腕上留下那样可怕的疤痕。”

    我猛然低头。适才匆忙间忘记了戴护腕。

    冷风钻进我的外衣,我打个寒颤。“够了,我要生肺炎了。”我转头要上楼。

    他拉住我,“慢着。”

    “看,”我冷静地说,“我就是这么一个人,我不打算jiāo心jiāo身jiāo灵魂,更不用说是jiāo出历史了。”

    他握住我的手,反过来,那道疤痕足有整个手腕那么宽,两层粉红色的ròu厚厚地翻开来,粗糙的fèng针痕清晰可见,像是我的手掌早已断离我的手腕,随后由笨拙的fèng工驳回,骤眼看,的确恐怖不堪。

    我冷笑问:“看清楚没有?满意没有?”

    他惨痛地看着我,“是谁?是什么人?他为什么造成那么大的创伤?”他声音嘶哑。

    我收起手,把手cha进袋中取暖,我很镇静地说:“是我,是我自己。一个人若不杀伤自己,外人休想动弹。”

    “你痊愈了?”

    “如果没有痊愈,就不会回来。”

    “那人在香港?”

    我没有回答,也不打算回答。

    他放弃,举起双手投降。“从没见过像你这样倔qiáng的女人。”

    我笑,“站在这里像置身西伯利亚,放我回去好不好?”

    他陪我上楼。

    “我不认为今天晚上我还睡得着。”告别时他说。

    我也没睡着,整夜看小说,思cháo起伏。

    因为“苍蝇王”得了诺贝尔文学奖,我看“麦田捕手”。第一千次读,仍然感动得落泪,一直觉得“麦”比“苍”好看,纯粹私人意见。

    每当心qíng波动,最好寄qíng于一本熟悉而jīng彩的小说,不用费许多神而可以将心思暂寄。到六点钟,眼皮支持不住,搭下来,睡熟。

    闹钟像哗鬼似的响起来,我大声呻吟跳起来,迟到,我要迟到了。睁开酸涩的眼睛,才发觉自己穿着大衣球鞋躺在chuáng上。而且是星期日。要命。

    我伏过去照镜子,眼睛红丝满布。

    父母已经起chuáng,母亲声音细细。

    “没多久就回来了……约大半个小时。我瞧得没错,文思是规矩人。”说的明明是我。

    父亲说:“唉,这些年,看她也受够了,无论如何总得支持她。”

    “他俩看qíng形也快了。”

    父亲在喉咙里发出一阵声音作为回答。

    我趁这机会推门出去,“可有粳米饭油条?”

    “神经。”是妈妈愉快地回答。

    我吃了麦片jī蛋再往chuáng上躺,翻来覆去。红光满室,可怎么睡呢?”

    起身出门去找文思,缓缓踱到他寓所楼下,那种三层楼的旧房子,因救火车上不了狭而斜的小路,因此逃过拆卸的命运。我站在他楼底下往上看。

    走了近一小时,气喘,一身汗,但又犹疑着不好上去。

    也许他有朋友在,碰见就自讨没趣了。

    我坐在低石栏上搓着手。

    即使结为夫妻,也不等于我属于他,他属于我,骨血相连。他还是有他的自由,而我也应当保留自我,互不侵犯,互相尊重。这么大的道理下,使我不敢上去拍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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