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开到荼蘼_亦舒【完结】(6)



    我转身,看到是一个年轻小伙于,惊魂甫定。

    “是我,”他说,“记得我吗,我叫左文思,我们见过一次。”

    我怔怔看着他。

    是,左文思。我是怎么了?我怎么像是自鬼门关回来似的?

    “我记得你。”我努力镇静下来,撂一撂头发。

    “我吓你一跳?”他抱歉地说,“我刚才在大马路看见你,来不急走过来,没想到你已不见,幸亏在小巷一张望,又发现你在发呆,怎么钻进来的?这里多脏。”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不见了一只手套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在这里,不是一只,而是一双,不过要洗了。”

    他替我把手套拣起来递给我。

    他看着我,脸上喜气洋洋的,“你怎么会在这里出现?”

    “我在这里办公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替谁?”

    “曹氏制衣。”

    “啊。”他显然对这一行熟悉。

    “你呢?”我随口问。

    “我来取订单。”他答。

    他扶我走出小巷,我已定下神来。

    “让我送你一程,”他坚持,“你jīng神有点不大好。”

    我不再坚持,默默跟他前去。

    他并没有开车子,我们上的是街车。

    我神色非常恍惚地倚靠在车椅垫上。我发誓刚才见到滕海圻。

    香港这么小,既然回来了,便一定会得碰见他。

    我苦笑,还是对牢镜子,多练习那个表qíng吧,先是淡淡地看他一眼,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。

    “韵娜。”左文思唤我。

    “是,你同我说话?”我吸进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了,鼻子红彤彤的。”

    “噢,我重伤风。”

    “我有预感,我知道我会得再碰见你。”他搓着手,兴奋地说。

    我回过神来,“那当然,除非不出来,否则总会碰得见。在咖啡座、戏院、马路,这是一个人挤人的城市。”

    “啊,韵娜,我可以约你出来吗?”他起劲地问。

    “我?当然。”我有点不自然。

    “我打电话给你,我记得你说过要看我的设计。”

    “啊……是的。”我掏张卡片给他。

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他慎重地收起来。

    “我到家了,谢谢你。”我下车。

    “喝一杯热茶,好好睡一觉,以后雨天记得带把伞。”他在车中叫出来。

    我不禁微笑起来。

    失魂落魄到连陌生人都禁不住要忠告我。

    世人是这样的,专喜教育指导别人。

    到家,筋疲力尽,也不吃饭,洗把脸便倒在chuáng上。

    隐隐听见母亲说:“穿着这种铁皮般的裤子,怎么睡得着?”

    我翻一个身,睡得似猪猡,管它呢。

    第二天八点钟醒来,足足睡了十一个小时。腹如雷鸣,连忙到厨房去叫菲佣做早餐,接着换衣服上班。

    父亲见我láng吞虎咽,笑问:“还说要搬出去住?”一副老怀大慰的样子。

    我也笑。

    真的,许久没说要搬出去住。

    “慢慢吃,叫司机送你去。”父亲说。

    “太塞车,地下车要快得多。”

    我抓起大衣与皮包就走。

    临出门看到母亲宽慰的笑容。“可怜天下父母心。”

    中午时分,我叫信差出去买一只饭盒子。

    有人在我房门上敲三个。

    我以为是曹老板,一抬头,看到的却是左文思。

    “你?”我笑,“怎么一声不响走上来了?”

    “来看你。”他喜孜孜地说。我打量他,手中没有花,没有礼品,可知不是巧言令色的人。

    “请坐。”我站起来让地方给他。

    我的“房间”是三块夹板屏风围起来的一块四方豆腐gān,门上一块磨纱玻璃,非常老土,钢写字台,一张小小旋转椅。

    面前堆满文件纸张。

    他在我身边一张旧椅子坐下。

    “人家的房间金碧辉煌,”他说,“如电视剧中之布景。”

    “我并不介意,”我说,“是歌者,不是歌。”

    他凝视我,只笑不言。

    我取笑他,“你仿佛有大喜的信息要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他一拍手,“对了。”

    左文思喜孜孜道:“今天五点正,我在楼下等你,我给你看我新设计的衣裳。”

    我见他这么热心,不好推他,微笑说:“我又不是宣传家,给我看有什么用。”一边扒饭盒子。

    “你可以做我的模特儿。”

    “我?”我张大眼睛。

    “你这个可爱的人,多次开口,总是心不在焉地反问:‘我’为什么这样没有信心?”

    我腼腆地笑。

    “他那么注重我的一举一动gān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太畏羞。”

    我实在忍不住,又来一句:“我?”

    我们两人相对哈哈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我害羞?不不不,没有这种事。在外国,我的作风比最大胆的洋妞还要大胆。不知怎地,对牢他,我的豪慡简直施展不出来。

    他说:“一言为定,五点正。”

    “喂!”

    他向我眨眨眼,开门出去。

    我感叹地想,他竟对我有这样的好感,女人对这个岂有不敏感的,立刻觉察出来。

    小老板推门进来,声音带着惊喜,“那是左文思吗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我承认。

    他坐在我对面,“我们想请他设计一连串的运动装,配合欧洲的市场,他一直没有答应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我礼貌地点头,并没有加cha意见。

    小老板说下去,“这小伙子真有窜头,看着他上来,开头不过是工学院的学生,课余跑小厂家找些零零碎碎的工作,不计酬劳,功夫周到,脑筋又灵活,老板们一瞧,比名家更妥当,便正式启用他,不到十年间,被他弄出名目来,现听说开了门市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同他是好朋友?”小老板问。

    “不,很普通的朋友。”

    “他的名字在欧洲也很吃香。”

    “帮帮忙,看他几时有空,请他吃顿饭,那几套运动服就有着落了。”小老板满怀希望。

    我只好微笑。

    “左文思三个字可当招牌卖,”他又咕哝,“不过这人不爱jiāo际应酬,一切由经理出面,我抓来抓去抓不到他。”

    原来真是一个名士。

    “他的出身神神秘秘的,听说是个孤儿,只有一个姊妹相依为命,如今也嫁得很好,两姊弟总算熬出来了,他们父母在天之灵也会觉得安慰。”

    小老板有上海人的特色,一句话可冲淡分开十句来说,却又句句动听。

    我问:“在这个城里,是否每个人都知道每个人的事?”

    小老板笑了,“当然不是,只限于知名人士。九姑七婶的事,又有谁会关心?”

    “谁算是知名人士。”

    “举个例子,左文思便是,而我就不是。”他笑。

    “是吗?为什么?有什么界限?”我好奇起来。

    他狡狯地说:“但如果我去追求某个小明星,也可以立刻成为名人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我不置信地问。

    “当然,否则你以为小明星有那么吃香?”

    我恍然大悟。

    “韵娜,你这个人……实在天真,不过不要紧,在香港住下来,慢慢学习,一下子就惯了。”

    我笑起来,“我并不是纯洁的小女孩。只是风格不同,尚待适应。”

    “这我不知道,但我晓得你是个好会计师。”

    他出去了。

    我用手撑住头。

    看样子在这里是做得下去的。做得下去便做下去,从头开始,认识新的朋友,抬起头来,朝向阳光。

    我握紧拳头,为自己突然而来的发奋噗嗤笑出来。

    五点正,左文思在楼下等我。

    本来不想与左文思进一步做朋友,但是经小老板一番言语,我觉得他真是个人才,不禁佩服他起来,态度便有显著的转变。

    “出发吧。”我拉拉衣襟。

    “这是你唯一的大衣?”他取笑我。

    “嗯。”我说,“怎么样,看不顺眼?”

    “我想打扮你,”他装一个手势,“你是这里唯一没有被颜色染污的女人,我可以从头到尾将你改观,我有这个野心。”

    “当我是白纸,供你涂鸦?”我把手cha在口袋中。

    “来,上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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