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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梦真泪_亦舒【完结】(12)



    韶韶自觉已经闯出头,每天早上起来,她完全知道自己应当做些什么。

    像现在,她得沐浴更衣回到新闻室去。

    她任由邓志能多睡一会儿。

    到了楼下,才发觉是个大雾天,天地万物都湿漉漉的,不过空气十分新鲜。

    韶韶吸了一口气,刚想往小轿车那边走,忽然听见有人叫她。

    “韶韶。”

    她转过头去。

    呵,她知道他是谁。

    韶韶立刻庆幸她身上穿的是一套名贵套装,皆因下午要到局里去维持秩序,不致失礼。

    她用很平淡的语气说:“这么早,区先生。”

    是,那是区永谅,头发全白了,但是梳理得十分整洁,深色西服,显得端庄大方,怎么看都不似已超过六十岁的人。

    他清清喉咙,“你知道我是谁?”

    韶韶忽然讽刺他,“久闻大名,如雷贯耳。”

    区永谅呆住了,缓缓低下头。

    她与他家里那两个女儿不一样,区韶韶反应迅速,辞锋尖锐,是个厉害角色,是生活把她训练成这样吧?

    那边,韶韶心想,十多年来,在社会与各色人等周旋,不是挨批挨斗,就是整人斗人,咄!哪里还有省油的灯。

    区永谅在薄雾里看着韶韶。

    像,真像。

    韶韶知道他心里想什么,毫不客气地说:“我一直告诉苏阿姨,其实家母与我并不相像。”

    区永谅忽然想告诉韶韶,小时候,他曾把她抱在怀中。

    但是韶韶看看表,“我赶时间上班。”

    “呵是,我送你一程。”

    那辆深蓝色的房车驶过来。

    韶韶没有拒绝。

    她很自然平静地坐在车厢内。

    此刻,区永谅又觉得韶韶不过是都会中所有能gān的年轻女xing之一,十分陌生,他不敢冒犯她。

    倒是韶韶问:“区先生做什么生意?”

    “我做塑胶。”

    生意就是生意,韶韶感喟,毋须搞航运建筑,即使只是做塑胶或搪瓷,已能生活得很好。

    母亲一无本钱,二无魄力,跑断了腿,也苦了一生。

    “听说,你是政府里的官?”

    韶韶一怔,“嗤”一声笑出来,“呵是,豆官。”

    “舜娟说你嫁得很好。”

    “我的要求低。”

    “他是好青年。”

    “他的要求也不高。”韶韶微笑。

    区永谅忽然有所顿悟,“那是婚姻的真谛吧。”

    “愚见认为那是任何一种人际关系的真谛。”

    区永谅惊讶,那样有智慧,他知道她只比奇芳与燕和大三两岁,家里那两位真被惯坏了。

    他终于说出心里话:“我一直挂念你们母女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区先生。”

    “分手之后——”

    “区先生,我到了。”

    真不巧,刚刚说到要紧关头。

    韶韶故意不让他讲下去,她不想听。

    母亲已经过世,她逝去的童年也不会回头,多讲无益。

    下车时,韶韶说:“区先生下次找我,请先通知我一声,好让我准备。”

    为人长辈,也不见得有随时突击检查的权利,多年来工作上的训练使韶韶认为那是一种不专业不礼貌的表现。

    他们一直认为她即是她母亲,错!

    母亲被感qíng及直觉cao纵一生,她才不会。

    不过,韶韶苦笑,控制了现代女xing的是她那份工作。

    回到新闻室,上司召她。

    “区,我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。”

    韶韶一听,立刻明白了,“屎,你们要调走我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好事呀,证明你不是新闻室的家具杂物。”

    韶韶吸一口气,“去何处?”

    “去区域市政局。”

    “呵,”韶韶冷笑一声,“刺配边疆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视线广阔了——”

    韶韶给他接上去:“上头好升我。”这句话唬尽天下英雄好汉。

    “正是,你是明白人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去。”

    “区,这不是可以讨价还价的事,总要有人去。”

    “今天真不是好日子,坏消息连二接三。”

    洋上司翻着文件,半晌沉吟道:“两局里倒是有个空位,忙是忙一点,主要是侍候那位女勋爵,但是你可以胜任呀,你外形讨好,人又能gān。”

    韶韶忽然明白了。

    她嘴角露出一丝笑,但马上把笑意收敛。

    这才是他们要她去的地方,怕她倔qiáng,先拿另一个位子吓一吓她,相比之下,这还算是优差,至少办公地方在市中心。

    可是,让上司知道你比他聪明是行不通的,韶韶在脸上摆出犹疑之qíng。

    “区,那是一份好差使,不知多少人想去。”

    韶韶仍然维持缄默。

    “好了,算是通知过你了,过两日这一连串调动自会公布。”

    韶韶知道这上下恐怕人人都已知道此事,总算是个体面的位子,算了吧,受人二分四!焉得不低头。

    她说:“你知我是最不计较的。”

    一动不如一静,又得重头适应新环境,新同事的脾xing习惯,真是十分劳累。

    出来办事,主要不过是讲究与人相处,这么些年来韶韶已练得面皮老厚,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,什么程度的轻与重,她都掌握得十分好,只是,实践起来,还是累得肌ròu僵硬。

    这是她第一次生出倦意。

    从前母亲在时,她要照顾她,她不能言倦,好几次,被同事气得简直想动武殴打对方,去到警局在所不计,但一想到母亲、一腔怒火转为悲哀,独自走到街上,找个角落站着流泪,哭完了,才回去,若无其事地坐着继续办公。

    现在已毋须这样做了。

    现在一则心已刚qiáng,二则也闯出点儿名堂,还有,母亲不在,她爱怎样就怎样。

    辞了工专门在家搓麻将也在所不计,虽然韶韶并不懂得打牌。

    她比奇芳要多吃许多苦。

    奇芳再不如意,也不愁生活,奇芳永远不知肩上背着一家开销之苦。

    韶韶那时盼升职是盼得发疯,因为升上去可拿房屋津贴,母亲可以住得舒服点。

    她们母女一直租人家一个小单元住,公寓旧了,也不装修,灯饰家具都似怀旧片中道具,房东动辄劝她们搬走,愿意贴补一笔搬迁费。

    终于升了,韶韶泪盈于睫,立刻打电话给家里,“妈妈,妈妈,我们可以搬家了。”

    这句话至今,己超过八年。

    临到真的搬家之际,又不舍得旧家,什么都带着走,小时候玩过的塑胶洋娃娃,一架古董恩德胡得打字机……她把新家里最好的套房让给母亲,“妈,我老不在家,住chuáng位即可。”

    之后日子较为舒适。

    母亲一张嘴何等密实,从来没谈过她的过去,有,亦是不着边际之事。

    把那样痛苦的往事埋在心底,真会减寿。

    她是母亲生命中唯一的慰藉。

    同事过来问:“调了?”

    “嗯?呵,是,哪里都一样做啦。”

    “可有升?”

    “没有啦,哪有那么快,人才又不是出众。”

    韶韶无法把自己从往事中拉出来。

    在那艰苦岁月里,区永谅的经济qíng况一直很好,但母亲丝毫没有在他身上得到任何资助,说起来,大概还有人会怪她没把奇芳带在身边吧——

    不是一个好母亲。

    韶韶叹口气,到了今天,他们都围拢来看,啧啧称奇,“像,真像,你不知你有多像你母亲。”

    韶韶忽然感觉到无限辛酸。

    她拨电话给邓志能。

    邓志能怪紧张,“你从来不在办公时间找我,什么事?”

    “志能,这世上,我只有你了,你也只得我罢。”

    “每个家庭都一样啦,”邓志能好不诧异,“旁人怎么会理我们的闲事?我们也不会理会人家。”

    “我深觉寂寞。”

    “不怕,找个借口与同事脸红耳赤地大吵一顿好了。”

    也是好办法。

    “我同你相爱已经足够。”

    “大嘴,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但是挂线后的区韶韶忧郁如故。

    她同手下的小朋友说:“西门,去查一查,转换姓字需要何种手续。”

    “大姐,”那西门大吃一惊,“转职必须同时转换姓字吗?”

    韶韶笑,“这是本市新例,已经三读通过,你赶快挑一个好听的姓名,像慕容、端木、香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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