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假梦真泪_亦舒【完结】(16)



    “旭豪他大概是不会回来了吧?”

    苏舜娟一听,没忍住眼泪,直滚下脸颊。

    可是姚香如一直看着远处,仍然微笑,最后她说:“我也觉得他是不会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苏舜娟没想到不出一个月,姚香如便与区永谅分手,且连初生婴儿也留下,走得无影无踪。

    苏舜娟把握了这次机会,终于得偿所愿。

    她才是区永谅的合法妻子。

    这些年来,她问过自己十万八千次,你快乐吗?

    她也回答过十万八千次,我不会比独身更不快乐。

    区永谅不久离开了塑胶厂,自立门户,设计新品种塑胶模子,生意非常成功。

    他们始终没有姚香如的消息。

    苏舜娟有种感觉,区永谅并没有刻意去找她,这对于苏舜娟来讲,简直求之不得,她gān吗要去找她?她永生永世不再出现更好。

    可是时间过去,苏舜娟地位稳固了,孩子们长大成年,她开始怀念姚香如,并且稍觉内疚。

    直至一日,苏舜娟看到报上的讣闻。

    她把报纸轻轻递到区永谅面前,悄悄说:“要不要同奇芳说一声?”

    区永谅一怔,接着双手籁籁地抖起来,别转了头,半晌才道:“说什么?你才是奇芳的母亲。”

    奇芳的确由她一手带大,故意让奇芳长到五岁,完全脱离婴儿阶段,才生下燕和。

    但是当苏舜娟抬起头来,吓了一跳,只见区永谅满脸泪水,她失措地指着他:“你哭了!”

    “我几时哭过?”他匆匆走入书房,锁上门。

    苏舜娟到这个时候,才发觉区永谅根本没有爱过第二个人。

    区永谅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天不出来。

    书房有一扇通向花园的长窗,可是落着帘子,看不清里边的qíng况。

    第二天早上,苏舜娟急了,把奇芳唤来,“你用锁匙开门进去看看。”

    燕和说:“我来好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,”她母亲说,“奇芳去。”

    这里边有很大的分别。

    奇芳急急开启窗门,看到父亲躺在长沙发上,面容憔悴,见有人,撑起上身,用手挡着阳光,沙哑地惊呼一声。

    他说的是:“你来看我了,你原谅我了。”接着,呜咽起来。

    奇芳吃了一惊,趋向前去,“爸爸,是我。”

    区先生在这个时候又恢复镇静,他清清喉咙,“我一定是喝多了,竟在书房睡了这么长一觉。”

    但是他的妻子已经听到那两句话了。

    原谅,原谅什么,那件事,就是姚香如离开他的原因?

    区先生的眼睛过了三天才消肿。

    然后,区家在报上又读到韶韶的结婚启事。

    是苏舜娟先沉不住气。

    “我想见一见韶韶。”

    谁知区永谅说:“我己打听过,韶韶在新闻局做事,很出风头,看qíng形早已在社会上立脚。”

    苏舜娟不语,环境造人,信焉。

    奇芳与燕和一事无成。

    “听说她辞锋与作风都很厉害,你要小心。”

    “她会不会记得我们?”

    “你说呢?”

    “一般孩子都不记得四岁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,那为什么奇芳小时老是问,那个漂亮的长头发的抱着她亲吻的阿姨是谁,并且,她为何不再来玩。”

    苏舜娟噤声。

    这是她心头的一根刺。

    她不能解释为何一个幼婴能够如此贴切地形容出母亲的相貌,也许,血ròu相连,婴儿有特殊感应。

    她终于见到了韶韶。

    韶韶没有令她失望。

    她有独立的xing格,jīng明、聪敏,完全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,目光准,料事如神,活脱脱的一个能gān时代女xing。

    相形之下,奇芳与燕和都窝囊不堪。

    一个靠父亲生活,从未上过一日班,另一个觉得父家尚不够派头,还要进一步上去高攀夫家,总是等别人来完成她个人的愿望。

    如此幼稚,失望难免。

    苏舜娟看看身边正在打盹的韶韶,她多希望燕和像这个姐姐。

    飞机到了上海,韶韶自然睁开双眼。

    “睡醒了?”

    韶韶点点头,可是无梦。

    下了飞机,韶韶发挥了她的能力,她把阿姨的手提行李背在肩上,一手挽着阿姨手臂,一马当先,cao着流利普通话,陪着漂亮的笑脸,过五关斩六将,顺顺利利出了飞机场。

    接着同计程车司机讲价钱,付美金,头头是道,双臂孔武有力,眼观四方,先扶阿姨上车,再看管行李,手挥目送,到达酒店,找到房间。

    苏舜娟有见及此,不禁暗暗说,香如,有女若此,你应当瞑目矣。

    “阿姨,你先休息一会儿,我去找点资料。”

    “何用休息,我们这就找到茂名北路去。”

    韶韶搓着双手。

    “你犹疑了?”

    “我有点害怕。”

    “老太太是你的祖母,何用紧张。”

    韶韶忽然说:“她也是一部近代史。”

    苏阿姨一怔,慢慢回味韶韶那句话,苦笑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想想,她什么没见过,辛亥革命、军阀内战、打日本鬼、国共之争、还有,三反五反、大鸣大放、文化大革命。”

    苏阿姨不出声。

    韶韶用手揉着双眼。

    苏舜娟没料到一个在殖民地受教育,青年时期就被殖民政府吸收的官员会说出这番话来,倒是意外。

    “再说,我又没有带电冰箱电视机给他们。”

    “那些,区永谅早就替他们办妥了。”

    “呵,你替我多谢区先生。”

    “应该的。”

    “明早,明早我们才去。”

    结果,两个人都没熬得住,在huáng昏时分,就找到车子,前往茂名北路。

    整个故都浸在一层金色的薄雾里,看仔细了,其实是灰尘,新的建设夹杂在旧屋旧路中,宛如破衣上的补丁,极其不自然。

    然而韶韶不是观光来的,她来寻找母亲的历史。

    敲门,门开了。

    “我们找许旭英女士。”

    “她出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哪一位?”

    “我是许老太的看护,我姓张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许老太的孙女,我祖母在吗?我来看她。”

    对方吃了一惊,门缓缓打开。

    那是一幢维修过的旧公寓。

    在那层无处不在的灰尘中,韶韶看到一个老人背着大门坐在阳台一张藤椅子上。

    这是她祖母。

    她生命之源。

    韶韶清清喉咙,yù走近她。

    可是那幕张妈忽然说:“老太太已经不认得人。”

    韶韶停住了脚。

    张妈进一步解释:“她神智不大清楚。”

    韶韶猛地退后一步。

    “我来的时候,老人已经是这样。”

    韶韶失去控制,眼泪汩汩而下。

    这是她自母亲去世后遭遇的最大打击,身世之谜一层层揭开,终于找到父系嫡亲,祖母却不能相认。

    韶韶激动地趋向前去,“祖母,我是许韶韶,我回来看你了。”

    那老人轻轻转过头来,看着韶韶,一脸茫然。

    “祖母,我是你的孙儿。”

    那老人白发萧萧,每一寸皮肤都打着无数皱摺,一身上下总算gān净,她看着韶韶,良久,似想辨认韶韶身份,但是她没成功,她不知这女子是什么人。

    韶韶握住祖母的手,用另一只手背去擦眼泪,像个小孩子。

    那老人忽然问:“你回来了?”

    韶韶猛点头,“是,我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老人随即紧紧抓住韶韶的手,“你回来了,那,我家的旭豪呢,旭豪又什么时候回来?”

    韶韶一震,她明白了,老人自儿子失踪后就神智模糊,祖母受了极大的刺激,jīng神失常。

    韶韶鼓起勇气,坦白告诉祖母:“我父亲早已不在人世。”

    老人怔怔地看着韶韶,“不在了,不会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是,”韶韶说,“祖母,我是他的女儿,现在我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老人喃喃道:“是的,旭豪不回来了,我们没有钱,要付钱哪,要付钱才能一枪打死,否则要受折磨,慢慢流血,扛回家还没咽气,你说,我们哪来的钱?”

    韶韶本来已经伤透了心,一听这番话,整个人如堕冰窖,她“霍”一声站起来,退后一步,背脊冷不防撞到一张椅子,椅子打翻在地,哗啦一声。

    是苏舜娟扶住了她。

    韶韶的身子不住地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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