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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女人_亦舒【完结】(15)



    “什么刺激?”

    我反问道:“我不明你指什么。”

    “任思龙的刺激?”

    我“霍”地转了身,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任思龙。”表哥的声音像毒蛇般嘶哑。

    我默然,“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你不明白?你与任思龙之间的矛盾与冲突?”表哥说。

    我愕然,“我与任思龙?”

    他缓缓的点头。

    我异常的不安。“你疯了,你自己心目中的女神不一定是别人的喜爱,你太念念不忘这个女人。”

    “是我,还是你,还是我们?”

    我勉qiáng的笑,说:“表哥,你喝了两杯来是不是?”

    客厅中的客人在轰然大笑。

    他点点头,“或者我是喝过酒来,你既然不愿意提,就永远沉在你心底好了。记得你是有家庭的人。”

    他站起来走出去,关上门。

    书房里一片黑暗,一盆茉莉在放出香味,神秘的幽静的,我有种中蛊的感觉。

    天忽然下雨了。

    一连好几天都是雨天,地上被洗得gāngān净净,几乎没长出青苔来。

    下班时候分外难叫车,福士进了车行。

    傍晚时分都是满座的计程车。我站在街角过了半小时的迎送生涯。

    一辆白色的雪铁龙戴安飞啸地经过我身边,忽然又倒回来。

    车窗是深墨绿色的,瞧不见司机。

    车门却被打开,是任思龙。呵她那张脸。

    她白腻中而带青的皮肤已晒得微褐,紫色的眼影。

    雨哗啦哗啦落下来。

    她并没有开口邀我上车,但是打开的车门,眼睛中的色彩,我觉得这是许仙与伞的故事。断桥下一个下雨的日子,一个穿白衣的女子,书生找到了他的怨孽。

    后面等得不耐烦的车子按起喇叭,我连忙上车。

    任思龙熟练地把车子转一个大弯,朝我家驶去,她似乎知道我住在哪一头。

    我说:“在落阳。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书生的毛病是想得大多,做得太少。

    有时候也说得太多。

    “戏拍完没有?”

    “还没有,外景下雨,改日子,不过快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有那么长的假?”

    “没法子,一边上班一边拍。”

    “没想到你有这么大的兴趣。”

    “我看到以前接触不到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我觉得很吃力,这是我要说的话吗?恐怕不是吧。

    清一清喉咙,我问:“吃晚饭没有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你一个人住?谁做饭?”话题比较像样了。

    “随便吃什么,有时候一个人出去吃。”任思龙的声音很平淡。

    “父母呢?”

    “在美国。”

    “我记得你滑水滑得极好。”我说,“印象深刻得很。”

    “好?不会吧?”她说,“马马虎虎,我那小剧集里有一场滑水,所以加紧练一练。”

    车子在我家楼下停好,我问:“如果我请你上楼与我们一起吃晚饭,你会赏面吗?”

    她笑起来,“我才在想,今晚这一顿怎么解决,现在可有完美结局了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欢迎欢迎。”自觉声音十分空dòng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没开车?”她问我。

    “车子让美眷撞了——前面一辆大货车,她跟得太贴,煞车来不及避,车头灯全部毁掉。”

    “很危险。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我按铃。

    带女客回家,要先按铃,尤其是未经事前通知的女客。

    美眷亲自来开门,看见任思龙,她很意外但亲切,这是美眷的好处,她虽然把她的客人当我的朋友,家中高朋满座,但是我的客人她也一样欢迎,招呼得舒服熨帖。她是个好太太。

    “今天我们吃烧鸭粥。”美眷说,“思龙你不介意吧?再炒点面如何?”

    任思龙说:“可以,什么都可以,别客气。”

    美眷笑,“我一向觉得思龙好招呼。”

    “办公的时候,我很坏的。”任思龙微笑。

    “老板有福了。”美眷说,“真服你们,下了班还能一直不忘工作,这样做下去,难保不jīng神崩溃。”

    小宙安排与女佣一齐吃粥。小宇捧着棋盘,一定要与任思龙再分高下。

    我叹口气:“小宇,这姊姊没有空,你别老缠住人家。”

    任思龙说:“我不是姊姊,我是阿姨。”

    我到厨房去拿红酒的时候,美眷低声问我:“思龙是怎么来的?”

    “她开车送我回来,我邀她上来晚饭,原来是虚qíng假意,没想到她居然答应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像她这样的人,还怕没地方可去吗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或者她决定今天要过一个静静的夜晚。”

    美眷吐吐舌头。

    我们家的菜似乎很对她的胃口,她吃了相当多的。

    美眷说:“思龙,几时我到你家去坐,有没有这样的机会,我想你们这种时髦人,家也不过是回去睡觉的地方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那也不然,我时时在家招呼朋友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忽然想到那些年轻的医生、建筑师,他们有空在她家中喝酒聊天?

    美眷说出我的心声:“思龙,你的生活充满色彩,没有一天的颜色相同,而我们,”她看我一眼,“我们一年三百六十五日,可难得有什么日子是值得纪念的。”

    任思龙沉默一会儿。

    她说:“但是你们有孩子的生日、结婚纪念日、父亲节、过年、端午、双方父母的约会,是不是?我的生活是一片苍白,如那种雾夜,茫茫无踪,一片白,施展到永恒。”

    “思龙!”美眷笑说,“你好参加创作组了,你的生活好算是苍白!”

    我却很是震撼。她有什么理由要说慌?

    任思龙笑:“坦白的告诉你,我所以这样尽力工作,不外是为了打发时间。在我的年纪,总不能再抱着头等那些男人打电话来约会我吧?太靠不住。”

    美眷像是听到最好的笑话,笑得翻倒。

    任也跟着笑,她用一只手拿着酒杯,另一只手撑着后颈,秀发散下采,闪着乌亮的光。她实在是一个美而的女子呢,但是她的笑声中毫无欢乐的意味。她的眼睛只在文件桌前才有灵魂。

    美眷说:“但是思龙,我还是要上你家去,怎么,伯父母好客吗?”

    任思龙止了笑脸,“我父母不在香港,我一个人住。”

    “当然!”美眷说,“像你这么摩登的人,怎么会跟老人家一起住,我怎会没想到。”

    看这两个女人渐渐熟悉,真是最奇怪的事,她们居然有对话,距离渐渐拉拢,jiāo换着双方认为是新奇的生活经验。

    任思龙是流功的,如一片水。

    柔qíng如水。

    我几乎要拍案而起,水的美态。

    然而我惯xing地控制自己。我坐着动也不动。

    美眷问:“思龙,赚好多钱是怎样的感觉?当人们追着你叫‘任经理’,你是否高兴?”美眷兴奋地,“告诉我?”

    “很无聊。”任思龙答,“当然你看过那部叫

    《转折点》的电影,不是一部好电影,你看过就会明白。”

    美眷说:“我没有时间看电影。”她解释,“家事忙。”

    胡说,美眷,胡说!你总有时间搓麻将的。我笑了。

    美眷朝我瞪一眼,“你笑什么?扬名你就是永远这么傻里傻气的!”

    我还是笑,侧转了头。

    任思龙叹一口气,说:“你不看电影,可以推说家事忙,但没有人会原谅我,因为我没有家庭。告诉我,孩子们叫你妈妈,丈夫称赞你的时候,感觉如何?”

    “思龙,”美眷愕然,“你疯了?你要知道,香港这上下只有一个任思龙,像我这般的家庭主妇恐怕有六十万个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你快乐。”任思龙问,“你的确是快乐的,是不是?”

    美眷想一想:“是的,我很快乐。”

    呵美眷。我忽然高兴起来。还有什么赞美比这个好呢?十年的婚姻生活之后,我的妻子在人前承认她是快乐的。

    “思龙,难道你不快乐吗?”美眷问。

    任思龙苦笑,“你还是问我宇宙的奥秘吧,也许还比较容易解答点。”美眷摇摇头,“我不懂得,思龙你说话像扬名,很简单的问题到了你们嘴里马上变得复杂起来,我听不懂。”

    “你很年轻就结婚吧?”思龙问。

    “十八岁。”美眷并没有忸怩,“中学还没有毕业,我不是读书的材料,初三留过级,英文如今不能说,想起来很惭愧,年纪轻轻,不思上进。”但是美眷声音中并没有愧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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