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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女人_亦舒【完结】(30)



    “扬名,并没有孩子。”她仍然温柔地说。

    “没有孩子?”我问,“你很疲倦了,先睡吧,别等我。”

    “我今天一早出去,到医生那里去动过手术,把孩子拿掉了。”她低声告诉我,“在医务所躺了几个小时,回来的时候等不到车子,所以才累成这样。”

    一股寒流淌下我的脊椎骨。

    “你一个人出去到医生那里,把孩子拿掉了?”我侧着头,不置信地再问一次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我瞪着思龙。

    这个冷血的女人,这么镇静与理智地跑出去杀死自己的孩子,我不知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。

    “你最低限度应该通知我,与我商量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?这也是我的孩子!”我咬牙。

    “扬名,你还停留在农业社会的感qíng里,这是你与我永远的矛盾。孩子又没生下来,怎能说你有份呢?怀胎十月,百分之百是女人独自挡当独自受罪的事,这是我的身体,我当然有自由控制,我没有义务要与你商量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你杀死了一个婴儿。”

    “我没有杀死任何人!我只刮除了体内一组细胞!”她把被子掀升,尖锐地说,“你别在那里说教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你不爱我,”我瞪着她,“你并不爱我。”

    “一定要受苦,才能征明爱?”她责问,“多么幼稚。对你来说,断手烂脚的乞丐带着子女讨饭,恐怕是爱心最伟大的表演吧?”

    “你别把题目扯开去,我在说你!”

    “扬名,我不是那种割破手指也得等你回去哭诉的女人。正如你说,已经太迟了,多年来我只有我自己,我没有倚靠别人的习惯,我不能将自己的命远完全信托于你,我的决定是正确的,你已经有两孩子,第三个马上要出世,我的自尊不允许我在这种时候怀孩子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自尊!你的骄傲!到地狱去!”我诅咒,

    “你的世界里始终只有你自己,你是太阳,我们都得围绕你运行。”

    “扬名,你说完了没有?”她说,“我还要休息。”

    “休息,你要休息,你睡得着吗?我相信你睡不着。”

    她喝止我,“我睡不着也得睡!我只有一星期假,一星期后我还得回去上班,任你怎么想!”

    我顿时没了声音,她额角上冒着汗,手握着拳头。

    “多年来我都这么过了,我还理有没有人同qíng我?我所知道的只有一个真理:我必需生存,就因为恨我的人多,我得活得更好。”思龙说。

    我睁着眼要把她看清楚,汗从我的眉毛淌下,我的眼睛模糊起来。

    我只知道思龙越是激动越是生气的时候,声音就越是平稳,态度就越是坚决。

    “我们没有孩子了?”我声音颤抖。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你觉得怀了孩子,地位便与美眷降得一般低?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讨论这问题。分析与解释永远是不必要的,主要是事qíng已经如此,你要设法接受,下次意图改良。”

    我冷笑道:“不愧是哈佛商业学校的经理人才!”

    她转一个身背着我。

    她连肩膀都不耸动一下。我震栗,深深哀恸。她的背部仿佛是跟我说:“心不能软,吃亏已经太大,我还是做我的任思龙,还是本来面目。”

    当夜我搬出去青年会住。

    第二天我支撑着把工作做妥,咬紧牙关,不把任何qíng绪带到办公室来。如果一个女人都可以被社会与环境磨练得适者生存,我为什么不可以?我是一个男人。

    电话每响一次我的心就吊起来。

    我希望是思龙但没有一次是她。

    八点时分小宇打电话到公司:“爹爹,那女人说你在公司。我妈妈叫你回来商量一点事。”

    “好,我下班就回来。”

    那女人。

    我忍不住打电话给那女人。我希望那女人会来听我的电话。但是铃声响了又响,没人接。她那身子,她跑到什么地方去了?我担足心事。

    我耐心地拨着电话,等着她自沙滩回来,她大概是在海边。

    终于电话接通,是女佣人。“任小姐接到公司电话,有紧急会议,开会去了。”

    我沉默一会儿。

    “但是她身子不好,她有病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也这么说,但是任小姐说要紧事,自己开车走了。”

    “几时回来?”

    “没说。”

    “你买了什么菜?有没有做一点汤?”我追问道。

    “有,jī汤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我挂上电话。

    我拨到她公司。

    女秘书说:“任小姐在开会。”

    “任小姐身体不舒服,会什么时候散?”

    “任小姐不舒服,”女秘书诧异,“我们都没注意到。”

    我搁下电话。

    我对着墙壁,脑海中一片空白。她现在恐怕是在会议室指责同事的办事错误吧。没有人知道她昨日做过什么。因为除她自己外,没有别人。时间久了,她除相信自己,再也不信别人,因为只有她自己没欺骗过她,没倾轧过她,没压bī过她。

    我没有本事叫任思龙为我而转变,怀孩子,坐在家里,听命于我如同美眷。任思龙在我身上又没看见过安全感。

    我又不能保护她。广告公司一个电话来,她还是赶着走了,身体这么虚弱,表面上装得这么qiáng壮,内心揉得粉碎,外头还是坚撑着。qiáng人。

    我面对墙壁,终于把头转过来,伏在桌子上,写好一封辞职信,明天早上我会把它jiāo上去。

    小宇的电话追来,“爹爹,你怎么还没下班呢?”

    “来了。”我说,“你告诉妈妈,我马上回去。”

    一额头的虚汗,我对生命的意义发生真正的怀疑。收拾好杂物,我环顾这间写字间。初初搬进来的时候是多么的高兴,多有抱负,甚至还有那份幼稚的骄傲——老板看中了我,我乐意做一条走狗,我愿意卖命。

    是思龙粉碎了这种梦,她告诉我,一个女人的工作能力也会比我高,男人坐在私家办公室有什么稀奇?女人也可以做得到,她就是。

    我脚步浮动地走到门口,进车子,想发动引擎,车子又破了,开不动。我伏在驾驶盘上,是几时的事呢?思龙开着她的雪铁龙CX经过我的破车,曾经载过我一程,我的心温柔地牵动。

    思龙。

    如果没有认识思龙,我还快乐地做着我的奴才,我的妻子愉快地生着孩子。任思龙是我的克星煞星。但是我爱她。空前绝后地为她心折。

    即使是现在,只要能看见她,我还是为她溶化……

    我放弃我的旧车,走到公共汽车站,等车子的人排着长龙。这使我想起小时候,上学放学,也是这样等车,一等好些时候。

    我环顾这些人,都是疲倦的,苍白的,闷厌的。一个个面上无光,靠着铁栏杆,没jīng打采,上了一日班,衣服的皴褶与脸上的皱褶都写着疲倦,男男女女,都没有一点光彩,生活到底是为什么,生命的意义在哪里,辛苦地工作十年,我总算已经脱离了公路车站上的劳苦大众,但是我的大前提又在什么地方?我并不知道。

    公路车有的满座,有的飞站不停,偶然停下来,人们争先恐后的涌上去,我把中学时期的功夫使出来,居然也上了车。

    车子朝家驶去,吃过晚饭可以看电视长篇剧。我应该感到优越,我写的东西他们在看。

    公路车上每个人都在打瞌睡,仰着头,张着嘴,是的,又倦了,又一日过去,他们做过些什么,他们是真正活着吗?可怜的大众,朝九晚五的大众,轧在公路车里的大众,生命的làng费,我又岂知将来小宇长大,是不是另一个公路车上的大众,而我还一个个把孩子带到世界上来。平凡的父亲养育平凡的孩子们,思龙是对的,我不配做她孩子的父亲。

    我是什么?

    方薇说:“扬名,像你这种书生,一毛钱三打,捞一把来chuī掉点拣拣,你以为你是什么?你只是运气好,你能做什么?卖臭豆腐也不会。”

    我的好运也快走尽。

    天开始下雨。搭客连忙把车窗都关得紧紧地。我窒息起来,汗味体臭,车子本身怪异的味道。我知道我应该怎么做,我必需赶快把电影剧本的大纲做出来,我要赚钱,我不能再挤公路车,我明早要起身再继续卑微地gān下去。

    下车,到家。

    小宇来开门。

    “爹爹,你淋湿了。”小宇说。

    “不怕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美眷抬头,“我今天去医生处检查过,”她说,“你过来坐下好不好?”

    我服从地坐在她对面。

    美眷把身体挪一挪,手摘在腹部,“医生说是双胞胎。”

    我的眼睛睁得老大。

    美眷凄然的笑,“你说好不好玩?双胞胎原本最可爱。”

    命中注定我有四个孩子。

    她说:“四个孩子在今日,算是顶多产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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