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两个女人_亦舒【完结】(6)



    老总问:“施,你喝什么?”

    “云尼拉冰淇淋苏打。”我吩咐侍者。

    任思龙抬起眼睛,她的眼睛永远有那么复杂的感qíng,现在又不知道想摆布我什么了。

    我叹口气。冰淇淋苏打被送上来,我吸一口。

    冰淇淋永远有消暑解闷的作用,我的jīng神提了提。

    老总说:“你们两个握手言欢,好吧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们没有吵过架呀。”

    老总笑。

    任思龙开口:“念中文的人都是这样的,表面上若无其事,暗地中咬牙切齿,中国人最善为掩饰。”

    我看着地,“任小姐,听你的口气,仿佛你本身不是中国人呢。”

    “我承认我是中国人有什么用?我的国家并不承认我,中国人是住在中国的人,这里是英国殖民地,爱国的人为什么不回国?”她抢白我。

    我的怒火上升。

    老总说:“来,点菜,点菜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烧排骨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炸龙俐。”

    老总松口气。

    我说:“不懂得真相的人最爱信口批评,你对中国有什么感qíng?”

    “跟你一样的感qíng。”她说,“你认为你懂中国比我多?”

    “我至少念中文。”我qiáng忍一口气。

    “如果你觉得中国人念中文是应该的,你就不必这样标榜出来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啜了一大口冰淇淋苏打。“任小姐,中国问题太复杂,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得了,而且也不适合在午餐桌子上谈论。”

    “多谢指教。”她冷冷地说。

    我顶了她一句:“我知道出外留学有贵族感,但是学历并不是一串项链,可以到处炫耀。”

    “是呀,”她笑一笑,“何必时时提醒别人,你念的是中文呢,施先生。”

    我几乎没呛死。

    她却喝一口啤酒,开始吃她的龙俐鱼。

    我心想:如果可以杀人的话,如果可以的话,我一定先要杀了这个女人。

    老总见我们两人不出声,总算放下心。

    我不肯再说话,等喝咖啡的时候,我推说事忙,先告辞了。老总坚持一起走,签好单我们一齐踏出餐馆。

    任思龙仍然是一身白,白色的窄管裤子。

    ……她用白色把自己隔开来。

    这是资料组向心理医生请教来的结论。

    一定是有根据的,这个女人无穷无尽地穿着白色。在香港这种脏而热的天气中,她那身衣饰是奢侈品,这可恨的女人不配白色。

    那天下班我对妻说:“我差点被她气死。”

    美眷说:“哪里有这么严重,你又不是天天见她。”

    “是呀,我并没有天天见她,幸亏如此,不然我早就把她宰掉了。”我气愤的说。

    “她或许是洋派作风。”

    “洋人唬不倒我,八国联军时期早过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让人家知道你与一个女人吵架,多难为qíng的。”

    “或者是,但我不在乎!”我说,“反正一开始就翻了脸。”

    “扬名,小宇要去报名参加童军,你不反对吧?”

    “不反对。”我说,“奇怪,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女人。”

    “小宇的默书之差……扬名,你有空说他几句。”

    这样的女人,发狂似的爱工作,排挤同事,完全没有女人味道的。

    美眷说:“……写三张支票,寄到政府……”

    这样的女人。

    “杨名,三姨下星期三生日,在庆喜楼请客,你有没有空?”美眷说。

    “星期三?你明天打电话去问问玛莉。”我说,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真好笑。”美眷嘀咕。

    日日上班下班,并没有大事。

    很快便到星期三,我们赴三姨的宴会,照例是打麻将谈天,美眷有归属感,马上坐下来参加雀战场。

    我与她表兄闲谈。

    表兄说:“贵公司有没有一位任思龙小姐?”

    我本来很平和的,听了马上一惊,“你认得她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怎么认得她的?”我像踏入了噩梦场。

    “朋友介绍。”表兄笑笑,他是一个温文尔雅型的男人。

    “她任营业部经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表兄感叹,“太能gān了,我们约会过三两次,我并不认为我有希望。”

    “你约会过她?”我恐惧地张大了嘴,“表哥,你不是说笑吧?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他诧异的问。

    “这女人……”我用手抱住头。这个可怕的女人。

    “我今天还约了她来呢,”表兄说,“她答应我到一下就要走的。”

    “她可知道我是你亲戚?可知道我老婆是你表妹?”

    “她知道,我跟她提过。”表兄看我一眼。

    “她怎么说我?”

    “她说你主观很qiáng。”表兄答。

    “我?我主观qiáng?”我苦笑,“我为五斗米,腰已折断了,在这里,她还说呢。”

    “真巧,贵公司真是人材济济。”表兄笑。

    “你觉得任思龙怎么样?”我问,“坦白的说。”

    “聪明、能gān、漂亮、骄傲、幽默、义气——”表兄说。

    “我们是在说同一个人吗?”我反问。

    “怎么,你觉得不是?”表哥诧异。

    “我只觉得每次她进入写字楼,都像提着机关枪的盖世太保,而我们是移民、犹太人。”

    “别太过分!”表哥笑。

    我激愤的说:“早知道你认得她,我也不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她来了。”’表哥站起来,迎上去。

    我坐着没动。她看到表哥,与他打招呼,把一个大红信封递上去,表哥接过。

    我的老天,她与表哥是什么关系,为什么百忙中抽空来这道贺?她不会成为我们的表嫂吧?

    任思龙穿一套白色的无袖丝衣服,手臂露在外头,我必须承认她给我高贵清慡的感觉,但她也使我打冷颤。我无法喜欢她。

    表哥把她带到我面前,我不得不站起来。

    她脸上的化妆已经褪掉大半,显然下了班直接到这儿。

    表哥说:“思龙,吃过饭再走吧,反正你也是要吃饭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叫一碟给我好不好?”她说,“我还要回公司赶工作。”

    “也好,虾子面好不好?”表哥问。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她看上去有种孩子气的倔qiáng,头发放下来,但是用夹子夹着,那一头头发稠密得你不会相信,近发脚处是卷曲的。我可以肯定她只要笑一笑,她便会得到一打以上的男朋友陪她吃饭看戏消磨时间,但是她连笑都不肯笑,她神经质地工作工作工作,然后把她的同事也导致jīng神崩溃,这个女人。

    表哥说:“扬名,你招呼任小姐,我过去一下。”他走了以后,我们这里是死寂的沉默。

    终于我开口,我说:“不打牌吗?”

    “你呢?”她反问。

    “我不懂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也不懂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也好,至少我们有一个共同点。

    “我以为所有的女人都玩牌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那是你的孤陋寡闻。”她答。

    又来了,我沉默。

    隔颇久她问:“太太呢,有没有来?”

    “在牌桌上。”

    “哪一位?”

    “穿粉红的,短头发。”我指一指。

    “哦。”她看了看,“她很美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。”

    这是我们第一次做社jiāo对白。然后我们两个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。幸亏表哥回来了。

    表哥坐下来说:“我与思龙是在港大校外课程认得的,我们同时学中国陶瓷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?”我说。

    假洋鬼子。

    “施先生会说我们是假洋鬼子。”任思龙平静的说。

    我连脖子都涨红了。

    表哥笑说:“不会的,施是很温和的一个人,小辈中以他最值得信任。”

    任思龙看了我一眼,眼珠是漆黑的。不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。

    面来了,我看她吃面,她吃得非常快非常得体,但是不说话,表哥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今夜的宴会。

    “……母亲七十岁了,年纪那么大的时候,心中会想些什么事?”表哥说,“但是今天很热闹。”

    任龙静静的听着。

    “多谢你来,思龙,”他说,“母亲一直听我说起你,她对你印象至深,一直想见你。

    她牵牵嘴角,点点头。

    这时候妻忽然放下了她的牌走过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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