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野孩子_亦舒【完结】(19)



    他哪像梅令侠这般热qíng澎湃,要谁便追谁,一开始追就得追到手。

    我不应反对马大接受他的追求,单是为享受,就应该接受,女人能有多少个好日子?有人追的时候,让他追,高高在上,充扮一次女神,被宠坏的滋味太甜蜜,但愿我也有机会尝得到。

    这样一想,就觉得不必祀人忧天。有时候离开家,走得远一点。更容易看清真相,这个距离是必需的,所以我喜欢旅行,可惜每次都一个人。

    带着感喟的心qíng来,又带着感咱的心qíng走。

    多了三皮箱的衣物。

    新货急需标价,亲力亲为,非常费时失事。

    永亨像是失踪似的,我也没有勇气跟他联络,打到家,怕殷瑟瑟诸多讪笑,打到他公司去,说不定他女秘书比殷瑟瑟还要坏。

    我把感qíng埋葬在内心,不露口风。一方面马大与梅令侠打得火热,这个形容词虽然老土,是五十年代文言小说中的常用词,但是此刻我竟想不出更好的字句来形容他俩。

    他们几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,马大每夜两三点钟回家,早上八时又由他接到学校去,仿佛不需要睡眠,不知如何支撑。

    家中什么都不理了,衣服鞋袜一天一地,老说没新衣服穿,把我自日本带回来的新货挑来挑去,嫌这嫌那,像一只快乐的小鸟,蹦来蹦去,不知哪里来的jīng力,我只会得看牢她笑。

    外表上她跟梅令侠是很相配的,一个英俊,一个美貌,两个人都那么讲究穿着,现在梅令侠又带着她到处玩,每一种新的玩意儿都学得混似烂熟,跳起舞来像两只花蝴蝶,据马大说,现在流行怀旧舞,以前不会的探戈狐步,现在都找专人来指导cao练。

    梅令侠整个人是为吃喝玩乐而活着的,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一目了然,梅的成绩斐然。

    妈妈开始担心。

    她同我说过几次,叫我劝马大。

    我讶异,“不是你说的,什么玩玩、散散心不要紧?”

    “哪有这样玩法的?”妈妈瞪我一眼,“日日夜夜都不见人,跟定他似的,名誉坏了,那将来怎么过?”

    我既好气又好笑,“不是说现在也不计较这些吗?”

    “你尽管跟妈妈斗嘴gān什么?”她蹬足,“妈妈还不够烦吗?”

    我叹气,“我早就提出反对。”

    妈妈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后来看到马大这么快乐,真是难得的,就随她去。”我又感慨的说。

    我是因为自己没有那样的机会,所以间接纵容马大。

    “你劝她收敛一点。”妈妈说。

    “现在劝就比较难了。”我据实说。

    “你总得说说她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“那个姓梅的有没有向马大求婚?”妈妈问。

    我沉默一会儿,“妈妈,现在男女关系很复杂,往往甲同乙走,等到婚讯传出,甲娶的却是丙,或是乙嫁的是丁,很令人难堪,不过当事人都处理得很好,qíng场如战场,有得打好过没得打。”我想到永亨,他连宣战都不肯,明哲保身。

    “你在说些什么,哈拿,我一句都听不懂。”

    我心中难过到极点,“我只想马大快乐。”

    “别乐极生悲就好。”

    我笑,“那也值得,是不是?”

    妈妈听到这句话,如遭雷殛,眼睁睁的看着我。

    “妈妈,妈妈。”我推她,“怎么了?”

    “艳红说过这句话!艳红这样说过,哈拿,没想到二十五年后,你又会这么说,我好害怕,有时候看到马大的眼色,跟当年的艳红一模一样,那种狂热、痴迷,一模一样,哈拿,你要劝她。”

    我把妈妈搂在怀内,我们一家子现在糙木皆兵,好比惊弓之乌。杯弓蛇影、风声鹤唳,都足以使妈妈心惊ròu跳。

    我安慰妈妈,“现在不比以前,妈妈,现代人看感qíng,不会那么严重,我同你说她几句,保管没事,不怕,不怕。”

    她略略停下神来。

    “妈妈,去搓牌好不好?快去,别为儿女的事cao心,儿女自有儿女福,最近牌风如何?赢得多不多?”

    “输的多。”

    “嗳,别把我们也输出去。”我笑道。

    “哎呀,我忘了,张太太约好我,我要出去啦。”妈说。

    妈妈一走,我也不必qiáng颜欢笑,一张面孔立刻挂下来。

    我躺在藤椅上,闲散散的晒太阳。

    老英姐替我在身上盖一张绒线被。这是小时候不知哪个伯母替我们织的,用断头绒丝,织成一小块一小块,再接在一块儿,似一块百结布,是我最心爱的。

    我叫:“亚斯匹灵,亚斯匹灵。”

    它走过来,我看着它,呆柱了。

    这个月来它长了怕有三十公分,已经不是可以手抱的小狗,我们四只眼睛对望半晌,非常尴尬,它喉咙呜呜响,蹲在我脚下。

    我喃喃说:“亚斯匹灵,有谁对我们不起,你要去咬死他。”它仍然呜呜声。

    在这个时候,马大一阵香风似的卷进来。

    “咦,你在家?”她扬一扬衣角。

    “过来,马大,有话同你说。”我坐起来。
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她问。

    我凝视她。真美,马大真美,明澄的双目,尖下巴,肿嘴唇,长发梳了一角辫子,鬓脚长长,皮肤胜雪,身上是最时髦的衣饰。

    我说:“你真美。”

    “啐!”她笑,“神经病,做姊妹二十多年,忽然说出这种话来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高的高跟鞋,穿着怎么走路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也不用走很多路,令侠接我进进出出的。”她握着我的手,“喂,你的手为什么冰冷的?”

    “马大,你与梅令侠,很接近了吧?”

    “唔。”她眯起眼睛笑。

    “马大,妈妈的意思是,不要那么死心眼,也跟旁的男孩子约会一下。”

    “我都觉得别人闷。”她一副上瘾的样子。

    “妈妈不大喜欢殷家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他又不姓殷。”

    我词穷。

    gān涉别人感qíng生活是最落后最老土的举止,我觉得应该到此为止。

    “怎么,”马大说,“我晓得你是一直反对他的。”

    “不,不是这个意思。”我分辩,“妈妈……”

    “别jī毛当令箭,哈拿,你知道妈妈最无所谓,”她杏眼圆睁,“是你自己的意思吧?为什么?是否妒忌?因为你与殷永亨进行得不顺利?人家自新加坡回来也并没有向你报到,所以你眼红我同令侠?”

    我被马大一轮诉说,如同哑子吃huáng连,张大嘴,答不出话。

    “哈拿,你应该为我欢喜才是,”她说,“我同令侠过几天就会宣布订婚。”

    我连叫她三思的勇气都没有,心中苦涩万分,只看着她。

    “我有事要出去。”

    她进房去换衣裳,转头也没再跟我打招呼,一径离开。

    我知道我哭了。

    眼泪挂在眼角,也没拭gān。

    永亨回来了?他来他去,都与我无关。我与他这一笔竟消失得这么无声无息,始料不及。

    下午我到店里去巡了一巡。

    我的伙计马丽说:“今天有位先生来找你。”

    “来这里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“没留姓名。”马丽说,“很畏羞的样子,听到你仍是店主,就一派放心。”

    我也猜到是谁。也真是,已经混得那么熟,还旁敲侧击的做甚,大概是怕与我再亲热下去,我会自作多qíng。我黯然,不会的,他要维持距离,我会尊重他的意思。

    我问:“可是中等身材,黑黑实实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真鬼祟。

    什么意思呢?整个下午更百般无聊了。

    我把毛衣一件件的折叠着,难得有个顾客上门。真淡出鸟子,都说要存现款,不必要的东西不要买。

    坐到三点半,我觉得头晕身热,便离开店铺。

    到家我就垮下来,连脖子都滚烫。老英姐吓得什么似的,我虚弱的说:“亚斯匹灵。”

    她说:“不知跑哪儿去了。”她团团转。

    “是吃的亚斯匹灵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替你叫医生!”她忽然福至心灵。

    我补一句:“别惊动妈妈,她难得搓一次牌。”

    当夜我大大的出丑,热度高至一百○三,只好转送医院,谁知立刻又并发肺炎症,吊这个吊那个,瓶子罐子一大堆,迷迷糊糊只觉chuáng头一大群人在那里叽叽喳喳,哭哭啼啼,每天我都祷告上帝:主啊,叫他们全体滚回家去,我有医生看护在这里就够了,别让他们在此地叫我不得安宁,又发誓己所不yù,勿施于人,以后都不会无端去探病。

    好像过了很多天,渐渐清醒过来,会得打量四周围环境,心中一片宁静:原来还没有资格息劳归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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