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胭脂_亦舒【完结】(11)



    陶陶在家抱住电话用,见我回家才放下话筒。她有本事说上几个钟头,电话筒没有受热融化是个奇迹。

    我脱了衣裳,叫她替我捶打背脊。

    小时候十块钱给她可以享受半小时,她一直捶一直问:“够钟数没有,够钟数没有?”第一次尝到赚钱艰难的滋味。

    我被她按摩得舒服,居然想睡。

    模模糊糊地听见她说:“妈,我拍电影可好?”

    我如见鬼般睁大眼,“什么?”

    “有导演请我拍戏。”

    你看,我早知道放了陶陶出去,麻烦事便接踵而来。

    我深深吸口气,“当然不可,你还得升学。”

    她坦白地说:“就算留学,我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成就,也不过胡乱地找个科目混三年算数。学费与住宿都贵,怕要万多元一个月,白白làng费时间,回来都二十多岁了。”

    我尽量以客观的姿态说:“拍戏也不一定红,机会只来一次,万一手滑抓不住就完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试一试。”

    我yù言还休,我又不认识电影界的人,反对也没有具体的理由,即使找到银坛前辈,问他们的意见,也是很含糊的,不外是说“每一行都良莠不齐,总是靠自己努力”等等,根本可以不理。

    “陶陶,我知道你会怎么说,你会觉得无论你提什么出来,我都反对。”

    她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陶陶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妈妈,打铁不趁热的话,机会一失去,就没有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想做一颗万人瞩目的明星?”我问,“你不想过平凡而幸福的日子?”

    “平凡的人也不一定幸福,每天带孩子买菜有什么好?”她笑。

    我不说话。

    “那是一个很好的角色,我就是演我自己:一个上海女孩子,跟着父母在五十年代来到香港……是个群戏,我可以见到许多明星,就算是当暑期工,也是值得的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这个虎背,骑了上去,很难下来。”

    “我是初生之犊,不畏老虎。”

    我不知说些什么才好,再反对下去,势必要反脸。

    我沉吟:“问你外婆吧。”

    陶陶脸上露出胜利的微笑,外婆是一定帮她的,她知道,我愈发觉得势孤力薄。

    “妈妈,”陶陶靠过来,“我永远爱你,你放心。”

    她一定是看中年妇女心理学之类的书籍太多,以为我占有yùqiáng,怕失去她,所以才不给她自由。

    实在我是为她好。

    “陶陶,在我们家,你已经有很多自由,实不应得寸进尺。”我郁郁不乐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,”她说,“不过我的女同学也全知道婴儿不是自肚脐眼出来的。”

    她在讽刺我,我不语,闭上双目。

    她说下去,“你应有自己的生活,分散对我的注意力。”

    我忍气吞声,不肯与她起纷争。

    我怎么好责备她?譬如讲,我想说:我不想你变为野孩子。她可以反驳:我根本是个野孩子。

    眼泪在眼角飞溅出来。

    陶陶立刻沉默。

    我用手指拭gān泪水,没事人似地问:“谁是导演?”

    “飞龙公司,许宗华导演,一签约就给我剧本,你可以看。”

    “暑假让你拍戏,十月你去不去美国念大学?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一定要我读大学?”

    “因为每一个淑女都得有一纸文凭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,那是因为你有自卑感,你把学历看得太重要,你畸形地好学,不过想证明你与众不同,我并不认为每个人都要上大学,正等于我不认为每个人都要结婚一样。”

    “陶陶,”我压抑着,手都颤抖,“你存心同我吵嘴?”

    “不,妈妈,不。”她过来拥抱我。

    我靠紧她的面孔,有弹力而滑嫩的面颊如一只丝质的小枕头,我略略有点安全感。

    “如果外婆答应,你去吧。”我有点心灰意冷。

    “我要你答应我。”

    “加州大学回音来的话,说你会去。”

    “好吧,我去。”她勉qiáng得要死。

    “都是为你好,陶陶。”

    “我相信是的,妈妈,但是你我的价值观大不相同。我相信没有人会因为我没有文凭而看不起我,即使有人看不起我,我也不在乎。”

    她年轻,当然嘴硬,十年后自信心一去,就会后悔,人有不得不向社会制度屈服,因为人是群居动物,但是此刻我无法说服她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妈妈,你要我做淑女、念文凭,借此嫁一户好人家,那么你安心了,觉得你已尽了母亲的责任。”

    我呆呆看着她。

    “你怕我去冒险,你怕有不良结果,你怕社会怪你,你怕我怪你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我说,“你猜得一点也不错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这样的,妈妈,你应该对我有信心,对自己有信心,你不是坏女人,怎么会生一个坏女儿?妈妈,给我自由,我不会令你失望。”

    “陶陶,我的头发为你而白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,”她温和地说,“没有我,你的头发也是要白的。”

    “从什么地方,你学得如此伶牙俐嘴。”

    “从你那里,从外婆那里。”她笑。

    她长大了,她日趋成熟,她的主观qiáng,我不得不屈服。

    我唏嘘,陶陶眼看要脱缰而去,我心酸而无奈。

    人总怕转变,面对她的成长,我手足无措。

    “我去与外婆聊天。”

    “她不在家,她与朋友逛街。”

    “你应该学外婆出去jiāo际。”

    “陶陶,既然你不让我管你,你也别管我好不好?”

    她赔笑。

    我爱她,不舍得她,要抓住她。

    “那么我叫一姐做绿豆汤我吃。”她还是要开溜。

    我叫住她,“那合同,千万给我过目。”

    “一定,妈妈。”

    拍电影。我的天。

    我只有叶成秋这个师傅、导师、益友、靠山。

    坐在他面前,红着眼睛,我有说不出的苦,不知从什么地方开始。

    人家雄才伟略,日理万机,我却为着芝麻绿豆的私事来烦他,我自觉不能更卑微更猥琐。

    但是我不得不来。

第四章

    他说:“我什么都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我抬起头,在地球上我所仰慕的人,也不过只有他。

    他笑,“你到底还年青,经验不足,何必为这样的小事弄得面huánghuáng,眼睛都肿。你母亲都告诉我了,她赞成,我也不反对。”

    叶成秋说:“你就随陶陶过一个彩色暑假,有何不可?”

    我低下头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怕,你自己出过一次轨,饱受折磨,于是终身战战兢兢,安分守己,不敢越出雷池半步。你怕她蹈你的覆辙。”

    那正是我终身黑暗的恐惧。

    “有时候我们不得不豁达一点。之俊,孩子们盯得再牢也会出毛病,你不能叫她听话如只小动物,照足你意旨去做,有时候你也会错。”

    我用手绢遮住了双眼。

    “可怜的之俊,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你哭,怎么,后悔生下陶陶?”

    我摇头,“不。十八年前不,十八年后也不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就听其自然,给她足够的引导,然后由她自主,你看我,我多么放纵世球。”

    我揩gān眼泪,此刻眼泡应更肿,面孔应当更huáng。

    “放心,我看好陶陶,有什么事,包在我身上。”

    我只得点头。

    他忽然温柔地问:“你见到世球了?”

    我又点头。

    “你看我这个儿子,离谱也离得到家了。”然而他仍然脸带微笑,无限溺爱,“他不是好人啊,你要当心他。”

    我有点不好意思。

    我站起来,“我知道你要开会。”

    他问:“你现在舒服点没有?”

    “好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改天我们一起吃饭。”他说,“我会安排。”

    我告辞。

    这样子萎靡也还得工作,跑到这里跑到那里,新房子都没有空气调节设备,我与工匠齐齐挥汗,白衬衫前后都湿个透,头发上一蓬蓬的热气散出来,连自己都闻得到,叉着条腰,央求他们赶一赶,只得穿牛仔裤,否则无论在什么地方钩一记,腿上就是一条血痕,虽不会致命,但疤痕累累,有什么好看。

    渐渐就变成粗胚,学会他们那套说话,他们那套做法。

    碰巧有人叫了牛奶红茶来,我先抢一杯喝掉提神,他们看牢我就嘻嘻笑。遇事jiāo不了货,骂他们,也不怕,至多是给我同qíng分:别真把杨小姐bī哭了,帮帮她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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