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胭脂_亦舒【完结】(14)



    我尴尬地笑。

    “我来接你。”

    “十五分钟后在楼下等。”

    太阳是那么毒烈,一下子就晒得人大汗淋漓,我很恍惚地站在日头底下,眼前金星乱舞,热得没有真实感。

    我试图搜索自己的元神,他躲在什么地方?也许在左腹下一个角落,一个十厘米高的小人儿,我真实的自身,正躲在那里哭泣,但这悲哀不会在我臭皮囊上露出来。

    “之俊,之俊。你怎么不站在yīn凉处?”

    “叶伯伯。”我如见到救星。

    “你看你一头汗。”他递上手帕。

    这时候才发觉头发全湿,贴在脖子上额角上。

    我上了车,紧紧闭上眼睛。

    “每次你把头放在坐垫上,都似如释重负。”

    “人生的担子实在太重。”

    “之俊,顺其自然。”

    我呆呆地咀嚼这句金石良言。

    “但是之俊,我自己也做不到。”

    我张开眼睛看他,他长方脸上全是悲痛。

    “之俊,我的妻子快要死了。”

    我不知如何安慰他。

    “她是个好女人好妻子,我负她许多。”

    “你亦是个好丈夫,一切以她为重。”

    他长长叹息一声,不予置评。

    半晌他问:“你公司生意如何?”

    “没有生意。”

    “有没有兴趣装修酒店?”

    “多少房间?”

    “一百二十间。”

    “在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“江苏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,我不能离开陶陶那么久。”

    “陶陶并不需要你。”

    这是事实。

    “你可以趁机会去看童年的故居。”

    我微笑,“慕尔鸣路早已改为茂名北路。”

    “是的,那是一幢两上两下的洋房,我哪一日放学不在门外的梧桐树下等你母亲,车夫把车子开出来了,我便缩在树后躲一躲,那时葛府女眷坐私人三轮车,你外婆明明见到我,总不打招呼,她眼里没有我。”

    这是叶伯伯终身的遗憾。

    “你到底有没有进过屋里?”

    “没有,从来没有,”他渴望地问我,“你记不记得屋里的装修如何?”

    “我怎么记得?我才出世。”

    他颓然,“我愿意付出很大的代价,只要能够坐到那间屋子吃一杯茶。”

    “我可以肯定那一间屋子还在。”

    “我去打听过,已经拆掉了。”叶伯伯说。

    “不要太执著。”我微笑。

    “据你母亲说,屋子里有钢琴,客厅近露台上挂着鸟笼,养只huáng莺,天天喂它吃蛋huáng……之后我不住做梦,多次成为该宅的上宾,我太痴心妄想。”

    “屋主人早已败落,还记着gān什么?”

    “葛宅的电话是39527。”

    我的天,他到今日还记着。

    “你母亲结婚那日,正是英女皇伊利莎伯二世加冕同一天,我永远不忘,那是1953年6月2日。”

    “电话你打过许多次?”

    “没有,一次都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不敢。而且那时候电话是非常稀罕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“于是你就靠躲在树后等?”我笑了,“下雨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张大嘴巴吃雨水解渴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那时葛小姐决定跟你私奔,你们会不会有幸福?”

    “决不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叶伯伯你这么本事。”我不相信。

    “她熬不过我的奋斗期就饿坏了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要小看她。”

    “是我不舍得叫她出来吃苦。”

    “后来她岂不是更苦。”

    “谁会料到时局有变。”他声音渐渐低下去。

    我问:“江苏那酒店谁负责?”

    “还有谁?”他微笑。

    “叶世球?”

    “聪明极了。”叶伯伯微笑。

    “是他我就不能去。”我坚决地说。

    “你这傻孩子,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就没了,难道你一辈子为关太太换洗脸盆?”

    “我要想一想。”

    “去散散心也是好的,换个工作环境。”

    “那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自然不是,世球会指点你。”

    “他到底是gān什么的?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不知道?他没同你说?他是麦基尔毕业的建筑师,你以为他是什么?”叶成秋说。

    总之我小看了他。

    三日后叶世球叫我到华之杰。

    他在开会时另有一副面孔,严肃得多,与平时的嬉皮笑脸有很大的出入,会议室中一共有七位专业人士,连同秘书共十五人,我排十六。

    世球还替我聘请了两位助手,我们这十余人,包括世球本人在内,全部是华之杰的雇员。叶伯伯存心要照顾我,所以才有资格滥竽充数。

    会议散了之后世球留住我。

    “你来看看这座酒店的糙图。”

    他叫秘书把图纸捧过来。

    “这个长蛇阵摆得不错吧。全部两层楼建筑,依山分两级下来,对着一个天然湖泊。这是父亲与上头第一次合作,只许成功,不许失败。”

    我看他一眼,他故意给我压力,好让我向他诚服。

    我看牢图纸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做酒店的内部设计可不同别的房子啊,糙图一出来你就得开工。这套图是你的,你同助手即时开工。三间餐厅、一个咖啡室,一所啤酒馆,这里是健体中心,隔壁是泳池,上下两层大堂,五十个单人房,七十间双人房,十间贵宾厅,全jiāo给你了。”

    他笑吟吟地,像是要看我这件huáng马褂穿不穿得下。

    我气:“华之杰大厦也是我设计的。”

    “难怪呢,那时我向父亲拿这个工程都拿不到。”

    “几时jiāo货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透视图在一个月内起货。”

    “时间上太克扣了,恐怕没有一觉好睡。”

    “嗄,你还打算睡觉呀?我过几天就要与园林建筑师去看看怎么利用那个天然湖,你不同我赶?”

    我坦白说:“我没想到你也会工作。”

    “之俊,我知道你看不起我。”叶世球并不生气。

    他身边女人太多,我不敢相信他有时间做其他的事。

    “我的时间利用得好。”他振振有词。

    从那日开始,我真正忙起来。

    我助手的资历足可以充我师傅,两位都是女士,才华过人。事实上华之杰酒店一行十六人,女xing占大半数。酒店管理一组亦是全女班,不但工作能力qiáng,打扮也妖娆,每次开会,如入众香国,莺莺燕燕,不同味道的香水扑鼻而来,英语法文普通话齐飞,我冷眼看去,只觉叶世球其乐无边。

    他有他的好处,永远谈笑用兵,游戏人间,他的设计并无过人之处,也许一辈子不会成为第二个贝聿铭或亚瑟艾历逊,但是你别管,他有他的实用价值,非常实惠理智。

    我还是老样子,永恒地扎着头发,衬衫长裤平跟鞋,永无机会成为美女的qiáng敌,我是友谊小姐的人才。

    最神秘的是我们的结构工程师,约四十上下年纪,穿香妮尔套装,十指尖尖,爱搽紫玫瑰色,头发天天做得无懈可击,说话上气不接下气。我做老板,就不敢用她。

    世球说她才能gān呢,与当地工头争论最有一手。与上面合作,最痛苦的是她那个位置,因为两地建筑手法完全不同,工程进展上速度之别以光年计,一切靠她指挥争取。

    我对她很尊敬,真是人人都有优点,我呢,我有些什么好处,想半天也不得要领。

    根本不明白世球为何要对我另眼相看。

    他百忙中还偷偷问我:“你几时再把头发放下来?几时我们再跳舞?”

    他怀中恐怕藏着一个录音机,只有一条声带,碰见每个女人都放一次。

    在这个期间,陶陶在拍电影,母亲任她监护人。

    我忙得忘了熄灯没换衣裳就可以睡得着。

    压力很大,半夜会得自chuáng上坐起来,大声说:“不,我没有超出预算,我知道预算很重要。”小船不可重载。

    人家都是真材实料,独我没有。

    陶陶演的那个角色很可爱,是个小女学生,梳两角辫子,yīn丹士林旗袍,她爱上了那个打扮,在家也作戏装。

    她外婆左右打量她,忽然取出一张照片给我看。

    我一看便笑着说,“做戏照的也到了家了,怎么把相纸焙得huánghuáng的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我十七岁时的照片。”母亲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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