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银女_亦舒【完结】(29)



    我听着恻然。

    “二妹呢?”我问:“二妹有能力照顾两个小的孩子?”

    “我与她谈过,叫她今日来取钱,你昨日给的那笔钱。”

    “她现在做什么工作?”

    银女凄凉地哭:“我没有问,不想知道。”

    我起chuáng与两个女孩子吃早餐。

    我同银女说:“叫你妹妹去洗个澡,还有,头发也脏了。”

    银女说:“自从那件事后,她不肯清洁,连脸都不肯洗。”

    我失声,“可怜的孩子,你不必怕,我在这里,每个人都是安全的。”

    我要过去楼住她,她猛力推开我。

    我握紧拳头,又表达不出心中愤然,颓然坐下。

    “我会照顾她,”银女说:“你别担心,她会忘记这件事,正如我,我也早忘记这种事。”

    我问:“你忘记了吗?”

    她不出声,低头哄她的妹妹,那女孩把身体尽量缩在她姐姐的怀里,象是要挤进她姐姐的身体里去。

    我一点胃口也没有,什么都不想吃,推开碗筷。

    在妹妹面前,银女变为大人,她成日陪着妹妹,寸步不离,善良的一面表露无遗,我却比看到她险恶的一面更难过。

    我坐在沙发上看书,渐渐瞌睡入梦。

    叽叽喳喳的说话声把我吵醒。

    我把双眼睁开一条fèng。

    她的二妹来了。

    只听得银女道:“我会有钱,足够安顿你们,你何必做下去。”

    她二妹冷笑道:“你口气与姜姑娘越来越象。”

    银女说:“你不会有好结果。”

    “跟你,跟你又会好?那尊尼仔与妈的男人有什么两样?”

    她二妹的脸上早着了银女一记耳光。

    她掩着脸,恨道:“你教训我,你有资格教训我?你比我好得了多少?”

    我拉下遮住面孔的书,“不准打架。”

    那二妹转头看牢我,“收买她孩子的就是你?”她转向银女,“你比妈妈更不如,妈妈可没卖掉女儿。”

    银女面色苍白地回答:“有时我真希望她卖掉我们,好过堆在一起吃苦。”

    她二妹冷笑连连。

    我说。“这不是吵嘴争意气的时候。”

    银女看看她两个妹妹,忽然之间,她们三人紧紧拥在一起,也没有哭泣,只是抱在一起,细细的手臂缠在一块儿,一时也分不出有多少人,象街上被遗弃的小猫,挤在纸箱中,身体叠身体,抵抗外来足以夺命的因子。

    半晌分开身体,她们不再争吵。

    银女指着我说:“这位太太,是个好人。”

    我苦笑,好人。

    “你们肯听我说话?”

    她们三个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两个小的送到局里去,会得到很好的照顾,你们三个,聚在一起,要开始新生活。”

    老二打开金色的小手袋,取出一根香烟,熟练的点着,深深吸一口,向天空喷出一枝烟,非常沧桑地说:“这样的话,姜姑娘说过三万次,嘴皮都说破。”

    我无语。

    “不是这么容易的。”十六岁的老二象是阅历无数,教训我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不愿意而已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是,我gān嘛要到厂里去fèng牛仔裤?为了些微勤工奖,连厕所都不敢去?为了要做易fèng的部分,还不是一样要跟工头去吃茶跳舞。”她又喷出一口烟。

    “这是自甘堕落。”

    她仰头狂笑起来,不再回答我,“我们的事,你不会明白,也不用管。”

    我觉得她说得对,保持缄默,转身进书房。

    地方能有多大,她们的对白自然我听听得一清二楚。

    “为什么对陈太太说这种话?她是不相gān的人。”银女说。

    “我讨厌她。”

    银女不响。

    “你去不去看母亲?”老二问。

    “不去。”

    “她差不多了。”

    “她年年都差不多。”银女讥笑,“要去你去。”

    老二开门走了。

    朱妈进来寻我,“这里快变女童收容院了。”

    银女在门边出现,面色森然,“我三妹一定要跟住我,我现在不能离开她。”

    朱妈讪讪地不出声。

    我抬头说:“没有人不准你妹妹在此。你到如今还不相信我为人?”我使个眼色叫朱妈出去。

    银女说:“二妹,她一张嘴坏些,心地不错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会责怪她,银女,你想解释什么?这是完全不必要的,我们之间,等孩子生下,一了百了。”

    她颤抖着嘴唇,实在是有话要说,只是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就算是一刹时的良心发现,有什么用呢,一下子又原形毕露,“银女,你不欠我什么,”我说,“去陪你妹妹,她需要你。”

    我进厨房去取水喝。

    朱妈向我诉怨,“这些女孩子一个比一个难服侍。”

    我只好拍拍她的肩膊安慰她。

    每个人都需要安慰,谁来安慰我?

    老李,我想起老李。

    朱妈嚷:“这不是李先生?他跑得这么急gān什么?”

    我自厨房的纱窗看出去,可不正是老李,说到曹cao、曹cao就到,他一头大汗、正自小径奔上来。

    我朝他摇摇手,“老李。”

    他自厨房纱门进来,从我手中抢过冰水一口饮尽。

    “姜姑娘同我说,九姑出事了。”老李上气不接下气,我立刻压低声音,“可是死了。”

    他点点头。

    我不响。

    老李说:“不是病死的。”

    “什么:”“跳楼,医院六楼跳下去。”

    我的血都凝固了,瞪大眼睛看牢老李。

    “姜姑娘难过得不得了,说是她害的。”

    我拉着老李手臂,听他说下去。

    “法庭要传她做证人,是那件后父非礼继女的案子,谁想到姜姑娘一直瞒着她,直到消息没经姜姑娘传到她耳朵,医院的人说她呆了一个上午,就出事了。”

    “但她已是将死的人了。”

    “姜姑娘正替她办这件事,已经来不及,她懊恼出血来。”

    我转过面孔。

    “我赶去的时候尸身还在现场,落在停车场上,真邪门,无迈,你可别害怕,她的面孔一点不难看,斜斜躺在一辆平治车蓬上,姿势还好得很呢,一只手搁胸前,面目安详,不过照医生的报告,是即席死亡。”

    “姜姑娘呢?”

    “季大夫陪着她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同银女说?”我问。

    朱妈在一旁听得呆住。

    老李静静走向门边,拉开中门,银女站在门外。

    老李说:“我们所说的每句话,她都听得见,从开头就是。”

    银女站在门外,忽然之间显得很瘦小,很单薄,她木无表qíng,呆站着。

    我们维持缄默,看着银女。

    终于老李说:“我乘朋友的船进来,如果你要见母亲最后一面,我可以送你们出去。”

    我同银女说:“我陪你。”

    我以为她会坚持到底,坚决不去,但是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我在她身上加披一件衣裳,她要把三妹拉着一起出去。

    老李点点头。

    我们坐老李那般豪华游艇出去,在公众码头上岸.一路上银女搂住三妹,一点声音没有。

    车子赶到医院,老李热络地把我们带进停放间,我让银女与三妹跟住老李,我殿后。

    老李在签字的时候,姜姑娘也来了,我们默默会合。

    姜姑娘含着泪,一定要怪责她自己来求发泄,我劝慰无门。

    她轻对我说:“是我害九姑。”

    “说什么话,你又不会起死回生,怎么见得是你害她。”我低声说。

    “真的,害她不能躺在chuáng上好好地去。”

    “无论如何,她也拖不过这个月。”

    她仍然难过得不住落泪,双眼已经红肿。

    我们尽随老李进去。

    银女一直好好的,直至见到她母亲的遗体,忽然崩溃下来,跪在那里不肯站起来。

    姜姑娘去拉她,被她一手打开,抱着母亲的双腿,死命不放,老李要有所动作,被我叫止。

    “随她去,她禁不起搓揉。”

    银女号啕大哭起来,喉咙发出嗬嗬声,一切恩怨反解,恨意疏散,到头来,她是她的娘,她是她的骨ròu。

    银大哭得象只受伤的野shòu,大声嚎叫,扯着她母亲的手,怎么都不放,那么原始的悲恸,闻之令人心碎,我整个人震呆在一旁。

    姜姑娘更差,混身抖得如一片落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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