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漫长迂回的路_亦舒【完结】(12)



    千岁放下心头一颗大石,她没有选那个坏人,万幸。

    三叔接著感喟地说:“二小姐呢,看样子打算玩一辈子,”他看著这两个女孩长大,“她们都没有架子,对下人亲厚。”

    三叔的判断十分正确,许多社会地位优越的人都平易近人,孔老师是其中之一。

    千岁在开车时都带著书本与笔记,他添了本发音准确的电子字典,闲时练习读音。

    乘客都被他感动。

    “司机你这样好学。”

    “有志者事竟成。”

    “叫我们惭愧。”

    “司机将来想做什么职业?”

    千岁笑而不答。

    一位老太太叹口气说:“行行出状元,人靠自己争气,是不是司机?”

    千岁听了,转过头去一笑,说:“多谢婆婆鼓励。

    他浓眉大眼雪白牙齿兼一脸朝气,笑容似一丝金光耀亮车厢,几个女客看得一脸发呆。

    千岁开动车子。

    轮候等客之际他琢磨功课:故事主旨是什么,作者想告诉读者何种资讯,对社会可有控诉,书中最叫你同qíng的角色是谁,用理据支援你的说法,在互联网上查阅狄更斯的生平。

    忽然他听见扰攘声音,自书本中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“打架。”

    千岁下车,只见两个孔武有力司机正在沙地械斗。两人均受了伤,面孔、身体均有鲜血流出。双方都握著铁管子做武器,咬牙裂齿,要置对方于死地。

    千岁想劝架,可是弄得不好,第一个有生命危险的是他,不过,一报警又有麻烦。

    他急了,在附近茶水档处取过一支传声筒,对牢大喊,“公安一来,起码坐一夜,不用找生活?”

    宏亮的声音忽然霹雳般响起,大家都纷纷说,“有理,住手吧。”

    千岁大声斥责,“司机生涯还不够辛苦,还要自相残杀?”

    “谁,谁在说话?”

    千岁放下传声筒。

    那两个打架的年轻人一听教训,气消了一半,两人对视对方半响,竖起汗毛渐渐平复,两人同时当啷一声扔下铁管,悻悻然回自己车上。

    千岁松口气。

    这时,制服人员赶到,凶霸霸问话。

    有人递烟递水,不知塞了什么进口袋,事qíng渐渐平息。

    茶水档老板出来取回他的传声筒。

    有人用脚擦擦沙地,把血抹掉,恢复原状,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
    乘客又拎著行李争自上车。

    可怕,千岁想,差点闹出人命。

    他们这一票人还不够苦?

    人家读大学他们开夜车,人家穿西装他们穿短裤,还需不争气自相残杀。

    千岁看过三叔必恭必敬帮邓太太小姐捧著购物袋放进车尾厢,弯著腰替她们拉开车门,让她们坐好了才关上车门,下雨时还要打伞,车子一定要轻轻停在她们身前,否则,她们走多一步路都不肯,三叔还赞她们没架子,“邓家司机好规矩”像在说一条狗。

    千岁越想越气。

    他忍不住到茶水档买了一瓶冰冻啤酒,仰头喝两口,叹口气。

    “谁的车子?”一个彪形大汉走近。

    千岁走过去,“我的。”

    “车门一直锁上?”

    “刚有人打架,我急急锁上车门。”

    “我那里走脱一个按摩女。”

    千岁唯唯喏喏,“你可要上车看看?”

    他打开车门。

    忽然有人叫那大汉,“师傅,这边。”

    大汉看看车厢,“你走吧。”朝另一边走去。

    千岁巴不得离开是非地,把车驶到另一个村口载客。

    他忽然听到车内有一把声音:“到岭岗过境,再去飞机场,由落雾洲往赤鲤角,我给我三百元。”

    千岁不相信双耳,他自倒后镜里看到一个高大金huáng头发的年轻外国女人对牢他笑。

    女子大眼尖鼻白皮肤,不折不扣是西洋人,衣衫单薄,这时老实不客气把千岁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取过穿上。

    她一定是大汉口中所说那个走脱了的按摩女。

    千岁不出声,那女子数出三百元丢给他,然后点燃支香烟吸一口。

    “车厢内不准吸烟。”

    她又深深吸一口,笑著把香烟丢出车窗,千岁看到她手臂上汗毛金光闪闪。

    她语气生硬地哼起英文歌来,“宝贝要买双鞋子,宝贝要走出这里,宝贝要远走高飞,宝贝要寻找新世界。”

    千岁往飞机场驶去。

    “我来自白俄罗斯,说:白俄罗斯。”

    趋近了,千岁闻到一阵汗臊味。

    “你那么年轻,做了多久?”

    她际遇那样差,离乡千万里,生死未卜,却不改欢乐本xing,这女子有什么质素仿佛可供王千岁学习。

    千岁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呵,你不爱说话,”她忽然改了歌词,“妈妈需要一双新鞋,妈妈需要看这个世界。”

    车子飞驰出去。

    千岁恻然,他日常遇见的,全是这些没有明天的人,不知从哪里来,活著,也不知要到什么地方去,随遇而安,过一日算一日,今天总要吃饱,太阳落山,找个地方休息,明天再来。

    孩提时谁也没有替他们计划过将来,去到哪里是哪里,流làng寻找机会前程,这不是他王千岁吗?不,他还有妈妈叔伯,他们比他更惨。

    千岁把一只旅行袋丢给白俄女。

    她打开,见是gān净衣服,心生感激,到后座换上。

    又把头发掠往后脑用橡盘扎好,忽然像个清纯少女。

    千岁问她:“去何处?”

    “有人接我去汶莱。”

    “你家人呢?”

    “似我这般地步,何来家人?”

    “他们仍在白俄罗斯吗?”

    “是,每月待我寄钱回去过活。”

    千岁把三百元还给她,“去买双鞋子,有机会走回家去。”

    她嫣然一笑,“你真可爱。”

    同是天涯沦落人啊。

    她搂著千岁深深一吻,“祝我幸运。”

    金发女终于静下来,在后座打盹。

    车子驶进飞机场范围,千岁停住车,想叫她下车,转过头去,车厢人迹杳然。

    白俄女来去如风。

    不知几时,她已下车走得远远。

    千岁不愿空车回去,他换上牌子:“二十元回市区。”

    忽然之间,一帮背著背囊的洋人少年涌上来,他们的导师高声叫:“别争,守秩序。”

    千岁转过头去,又惊又喜,“孔老师。”

    可不就是短发圆脸的孔夫子。

    “王千岁,”她也十分意外,“是你,再好没有。载我们回市区吧,这里一共十二名jiāo换学生,今晚在中区青年会入住,明日才有热心寄养家长来领走他们。”

    “这责任多大。”

    “谁说不是,这班北美生像猢狲一般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听得懂吗?”千岁骇笑。

    “很快会懂,孩子们,静一点。”

    车子向市区驶去。

    一班学生忽然高声唱起四重奏,歌声清脆,“划划划划你的船,顺流而下,快活地快活地快活地,人生不过是一个梦……”

    千岁沉默。

    同一部车,载千百样人,他是司机,他必须把他们安全地载到目的地。

    抵达青年会,孔老师付车资,千岁说:“老师,不用。”

    “怎么可以,”孔老师坚持,“这是你的营生,油价上升至廿六年来最高,怎好意思叫你白做。”

    千岁只得收下。

    老师摆手,“明天见。”

    那班huáng头发学生也活泼地跟老师说中文:“明天见。”

    千岁咧嘴笑。

    那晚他回家用莲蓬头沐浴良久,身上仍似有白俄女洗不清骚臭。

    孔老师却似股清泉。

    天很快亮了。

    母亲同他说:“金源叫你到自己厂里加油,莫到外边油站,贵得似抢劫。”

    “明白。”

    母亲看著他,“孩子,你心事重重。”

    “我很好,妈妈不必担心。”

    “最近都不见有女孩来找你。”

    千岁笑,“那很好,少却多少烦恼。”

    “同龄女都结婚去,你会落单。”

    “我才不怕。”

    他走到露台上,忽然觉得阳光刺眼。原来对面房子有人用小镜子反she他,亮光霍霍在他身上转。

    他约莫看到一边笑一边作弄他的是两个年轻女子。

    千岁连忙尴尬地躲到大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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