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漫长迂回的路_亦舒【完结】(24)



    千岁忍不住提高声音,“喂喂喂,你们在说什么,王叔,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三叔转过头来,“你不知他是谁?”

    千岁心里好大一个疙瘩。

    他走近一步,“你说你也姓王,你是谁?”他瞪著王叔。

    “千岁,跟我走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什么人,你可是家父生前的朋友?”

    三叔忽然发出老鸦叫般笑声,“千岁,来见过你的好父亲。”

    千岁一听,退后两步,睁大双眼,双手掩住胸口,像是想保护自身。

    三叔说什么?

    千岁耳畔嗡嗡声,眼前金星乱冒,可是,经三叔这样一讲,七巧板归了位,拼出一幅图画,过去残缺不齐的景象,今日都得到答案——

    家里从来没有父亲照片,大伯三叔对他绝口不提,母亲并无再婚,含辛茹苦把他带大……

    千岁坐在椅子里喘气,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问:“这些日子,你在什么地方?”

    被顽皮同学推倒在地,他想:我没有父亲,没人替我出气,看到大伯为金源筹备婚礼,他又想,我没有父亲,没有主婚人,三婶紧紧跟贴三叔,呵他没有父亲,寡母孑然一人。

    三叔又嘶笑起来,“他在哪里?说呀,告诉千岁,你在纽约莱加斯监狱服刑。”

    “是,”王叔很镇定,“我在牢狱里。”

    千岁用手遮住脸,很小的时候,他也会这样做,希望放下手之后,可怕的景象会跟著消失。

    三叔收敛笑容,“你因何入狱,告诉千岁,你运毒贩毒,两罪俱发。”

    千岁庆幸母亲已经听不到他们争吵。

    “你凭什么带走千岁,你对他有什么好影响。”

    王叔抬起头来,双眼发出jīng光,他缓缓说:“当初我们两人同时认识傅碧晖,你驾公路车,我开计程车,我俩一般高大,但是她没看中你,她选了我,你一直忿忿不平。”

    千岁张大嘴,看著三叔,又看向生父。

    呵,他的粗眉大眼,有著王叔太多影子。

    “我厌倦了这种劳工生涯,到纽约另寻出路,设法让他们母子过些好日子……”他的声音低下去。

    “现在你又出现了,要让千岁过些好日子。”三叔讥讽。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千岁,别让这个人荼毒你。”

    “太迟了,千岁已经加入我组织。”

    三叔大吃一惊,抓住千岁手臂不放。

    “同我一样,千岁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。”

    三叔惊怖,“你们已经见过面?”

    “他为我服务,已有多月。”

    千岁默认。

    三叔咚一声坐倒地上。

    “千岁,跟我走,你母亲已经辞世,你了无牵挂,何必还窝囊地耽在这个地方。”

    三叔却喊:“千岁,回头是岸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会害我亲生子,千岁,苏智在等你。”

    千岁举高双手,他倦得抬不起眼皮,累得像是拖著货车走了十哩路。

    “求求你们,我想静一静。”

    三叔无奈,他又输了一仗,他永远不是这个兄弟的对手。

    “千岁,运用你的良知。”

    他打开门,静静离去。

    王叔却说:“我叫苏智来陪你。”

    千岁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我已买好飞机票,你与苏智暂往巴西落脚,等候我的安排。”

    他也轻轻走出寓所。

    千岁只觉头昏脑胀,他取出啤酒开瓶大口喝,双手不住颤抖。

    他轻轻呜咽:“妈妈。”

    她是他的支柱,她在世的时候,为他挡却多少风雨。

    他蜷缩在chuáng里醉酒昏睡。

    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,房里有人。

    “千岁。”有人趋近,朝他脸颊呼气。

    是聪明伶俐讨人欢喜的苏智,千岁这时明白,她也是王叔安排为他作伴的人。

    她轻轻问:“为什么酒气那么臭恶?”

    千岁头痛yù裂。

    她嘻嘻笑,“因为人体是臭皮囊吧。”

    她扶他起来,给他喝清香的药茶。

    苏智开亮一盏小小台灯。

    千岁看著她,“你一直知道王叔是谁?”

    “当局者迷,你们父子长得一模一样,你不知我知,我不知你不知,我以为你心中有数。”

    “不,我一无所知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你知道了,你一直想念生父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那样的父亲。”

    苏智苦笑,“总比我好,我知我没有父亲。”

    千岁颓然,无言。

    苏智替他敷热毛巾。

    千岁问:“你认识他多久?”

    “比你略久,他极有才智,回来不久,已升上大头目,当日入狱,他一个名字也不愿透露,因此行家都看重他。”

    千岁苦笑,“洋人有句俗语,叫‘当心你的愿望,你可能如愿得偿’,我一直希望有父亲。”

    “他已经为你做了不少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稀罕。”

    苏智沉默,她显然不同意,她是女人,贫女命运其惨无比,比穷男贱多七分。

    千岁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到什么地方去?”

    “上路,我只有在驾驶时才会清醒。”

    “我跟你去。”

    “苏智,你对我,并非真心,你不过是听差办事,现在可以告一段落。”

    苏智像是吃了一记耳光,半边脸激辣辣红起来。

    她理亏,说不出话,一只手却伸进千岁臂弯。

    千岁把她手臂甩脱,冷冷出门。

    他把车超速驶往岭岗。

    公路上风劲雨急,千岁想起母亲时时柔声问他:我儿,你去过何处,年轻人你看到什么。

    他看到路中央有人打横躺著,一地红色液体,另外有人大跳呼救。

    千岁视若无睹,迎头撞过去,那躺在公路中央受了重伤的人见车头灯压she过来,忽然苏醒,跳起奔向安全地,一边大声咒骂不愿上当的司机。

    千岁笑得眼泪都落下来。

    他长大了,已有生活经验,再也不那么容易受骗。

    笑意收敛,泪水却不停流下。

    原来差那么一点点,他便是三叔的儿子,难怪他疼惜他,他一直照顾他。

    车子在红灯区停下来。

    “先生,按摩。”

    千岁逐个挑,看到一个眼睛大下巴尖的女子,脚步一个踉跄,她乘机用肩膀架住他来休息一下。

    大家都笑了。

    走进小房间,她说:“先付钱。”

    千岁双手扼向她脖子。

    “喂,玩归玩,先付钱。”

    千岁一手掏钱,另一手渐渐扣紧。

    女子气喘,可是双目仍然盯牢钞票。

    可怜,已经不像人了,连本能的恐惧也已失去。

    不过,王千岁比她更加可怜彷徨。

    他松开手。

    这时忽然有人大力推开门。

    那人冲进来,双手狠狠推开jì女,用一枝棒球棒作武器,风车似舞动。

    jì女尖叫,看场的大汉吆喝着赶到,刹时间小房间里挤满人,都不能动弹。

    “什么事,说!”

    千岁这时才看清楚,冲进房来打人的正是苏智。

    她吼:“我来带走我丈夫,我会拼命。”

    好竟追上来。

    苏智把上衣丢给千岁。

    保镖们只觉好笑,“走,快走。”

    苏智拖着千岁离开那个地方,千岁并没有挣扎。

    苏智坐在司机位置上,开车离去,真没想到她还开得一手好车。

    驶到市区,千岁已经沉睡,折腾竟夜,又被恶妻自温柔乡截返,他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。

    他靠在车椅上,头仰上,张大咀,丑态毕露,扯出鼻鼾,睡了一宵。

    清晨他听到鸟呜,睁大眼,才发觉车子停在苏智家门口。

    他舒了舒筋骨,看到苏智从屋里出来,手里拿着一大杯浓茶给他漱口醒酒。

    他喝一口,“糟蹋了好普洱。”

    苏智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老妻,昨晚多亏了你。”

    他把杯子还她,开动车子。

    苏智问:“你到什么地方去?”

    “苏智,我们并非真夫妻。”

    “心里有话,说出来比较舒服。”

    千岁熄了引擎,“讲什么?听王叔的话,从此跟着他找生活,重蹈他覆辙,抑或回到修车行,敲敲打打一辈子?”

    苏智光火,“就你一人不甘心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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