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医情_亦舒【完结】(3)



    我登记下了。

    “君qíng。”她说:“qíng义的qíng。”

    “啊。”我也记下了,横看竖看,总是个特别而奇怪的名字。

    她问:“我那女佣人逃走了?”

    “大概是,你别说太多了,剩余的钱存在医院里,我拿了两千块。暂时该够了,你有什么事,跟护士说,她照应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天……见你,医生?”她问。

    “这里不合我管,你若叫我,我可以来,好好休息,好好活下去。”我语气相当硬,“你活下去的条件比谁都足!”

    我拉开门走了。

    兰兰在休息室,见到我,差点没向我摔花瓶过来。

    我把她按下来,向她说了详qíng。

    她张大了嘴,不相信的样子,然后说:“应该报警。”

    “报警?若是报了警,屋子还那么整齐?恐怕连砖头都给搬清了。”

    “她真一个亲戚朋友也没有?总该有一个两个吧?亲戚没有,知己也该有。她见你才几分钟,又神志不清,就求你为她做这么要紧的事?你以为写小说?”

    “好啦,就算这是个小说,也不差劲,我最怕小说里出现双生女、盲女、失忆症、脑癌肺癌、白血球过多,除了这些,什么都好,她不过jiāo一串锁匙给我,叫我替她取两千块钱而已。”我笑。

    “如果每个病人都叫你这么做,你岂非忙死了?”兰兰还是气着。

    “那我就收车马费,专gān跑腿,我还看病呢?”我笑,“来,算我不是,咱们吃饭去。”

    她不响了。

    我们在外玩了一晚,吃饭看电影听歌,到了十一点,我送她回家,她家人的麻将还没收桌,吵得起劲。兰兰是广东人,那家庭也就是很广东式的,环境之下,所以始终没有能力完全洋化,那也是兰兰所遗憾的。每次到她家中坐,我就抱着瞧广东大戏的心qíng,还不是那种细巧的“三笑姻缘”,而真正是大锣大鼓的武打戏,娱乐之极。电视无论上什么,都开得哗啦哗啦,搓麻将的人时不时歪过头去瞥一眼,如果正在上演话剧,哭哭啼啼的话,他们就抓着一个牌叹气说:“唉,yīn功啊!慢——碰!哈,赢了!”孩子们就在一边吃着零嘴,功课摊在面前,永远做不完做不好的。大伙儿都穿着睡衣,胶拖鞋。平时不觉得什么,今天见了这个面,我就想起落阳道那个地方来。那种静yīnyīn,凉幽幽,仿佛就与世界脱了节,女主人是谪仙,落了地狱几天,然而使了点钱,将来还是要回天堂去的。

    我没看清楚这个女人的面目,只觉得她不难看,一种白,灰白,不像活人的肤色,很传奇xing的举止。

    然后兰兰对我说:“……你好走了,夜了,明天一早还是要上班的。”

    我恢复到现实世界来,发觉身上发腻,那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,此刻gān了,都黏在身上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,起身道别,就开车回家,洗了澡,累极倒头而睡。一夜做梦,梦见自己跌跌撞撞的困在一间屋子里,都是红木的家具。

    闹钟响了,我挣扎起chuáng,上班,照例做工,等到想起三○六号房里的病人,跑去看她的时候,房间是空的,打听之下,知道她出院了。

    我奇道:“这是公众医院,不准随意出入的,得医生批准,谁准她走的?”

    “她的私人医生来把她接走的。她自己又签了字。”

    我真啼笑皆非,一个昨天才被形容为将死的病人,今天就离院了。什么幽默的事都有。

    小李还教训我:“咱们这里还愁没病人来往?真是!”

    她在会计部留下一个信封给我,我打开了,里面都是现钞,那里的小姐说是她送给王医生的。

    我忽然觉得生气。这女人住这种房子,这种摆式,分明不是个俗人,如今这么厚待我,我怎么吃得消?分明不是她的习惯,而是她瞧不起我。她也不想想,我若要钱,昨日不会自己取?那抽屉里多少现款!恐怕她就是以为我全拿了,所以连这些也送我。

    下了班开车到落阳道去,这次不同场面了,按了铃以后,出来两个白衣女佣,奔出来两只láng狗,一个花王,都争着要我通报姓名,又说“小姐”不舒服,不见客。

    我生气的说:“告诉君小姐!姓王的医生来找她。”

    他们纷纷争争的走了,我呆立在铁门的太阳下。这是做戏还是变戏法,昨天我来这屋子,影子也没一个,今日变出这么多牛鬼蛇神出来。可是太阳明晃晃的照着。

    没隔多久,我得到一叠声的“请”,于是我走进去,屋内另有一个女护士,见了我就说:“王医生,君小姐请你上楼去,原本她应该下来,可是她身体未曾复元。”

    我转头,看见茶几上已cha上了鲜美的玫瑰,含苞的、半放的,屋内的灰尘早拭尽了,水晶灯危危的垂得特别低,墙上挂着名人的字画,若是真的,都是价值连城的。

    我刚要走,一个女佣人倒了茶出来,说:“小姐说无论如何请王医生上楼一次,不然她自己下来了。”

    她这么说,我想了一想,才抬头,见梯间女护士扶着一个女人走出来,我挥手,“进去进去!”我只好上楼去。

    楼上的几间房间我都到过。

    她的寝室收拾过了,显得十分雅致、空dòng的,什么也没有,甚至不贴墙纸,只在chuáng边铺着一条老大的、色彩自来旧的天津地毯,既又风,与房间不配,可是好看。昨日她的手表便是在这张地毯上。

    她倒在一张安乐椅上,满额是汗。

    那张脸始终带着灰白色,但是此刻我看明白了她的脸,她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女,便脱元到这种地步,美女始终是美女。

    她皱着眉头,两手jiāo叉在胸前,鼻尖不断的沁着汗,但是说不出话来。

    “行了,行了。’我说,“我知道了。”

    她忽然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。她是一个病人,有什么力气,我一挣便可挣脱的,可是我只是把她的手好好的放回椅子把手上,安慰地拍了两下。

    她左手无名指中套着一只泪眼型钻戒,闪闪生光,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钻石,也觉得没必要买那么大的钻石,戴在她手上,益发觉得手指仿佛只是一把骨头包着皮。

    我叹了一口气,用手托着头,“你现在看的医生,还好嘛?”

    “是董名议。”

    “啊。”我说,最有名的。

    “这么些人,是怎么变出来的?”我不客气的问。

    “钱变出来的。”她答。

    才说了两句话,已支持不住。

    我摇摇头,站起来预备走。她又拉住我,我总不忍拂开她,于是看着她。

第二章

    她说:“请相信我,医生,这次服毒,完全是意外,佣人吓昏了,才把我报警送院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别多讲了,”我说,“我现在问你几个问题,你光点头摇头就行了。”她点点头,呼吸沉重。

    “那个表,在你枕头底下一一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钱数目可对?这是剩的,医院的人弄错了,说你留与我的,我现取了回来还你。”

    她又点点头,闭着的眼睛淌下了眼泪,我有点害怕,于是说:“别哭,别哭,哭什么?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护士替她不住的擦汗抹眼泪。

    “就算是意外,也要当心,看你,一条命差点不明不白的送掉。”

    那私家女护士忽然cha嘴:“不知怎么搞的,君小姐的项链、耳环,都叫人剥了,那地方,还是qiáng盗窝呢。”

    我跳起来,“不会吧?”

    那护士按捺不住说,“还是假话吗?都不报警,报了也没用,都是一伙的。”

    我脖子涨红了。

    护士被她的雇主按住了。

    “再见,”我终于说,“好好保重。”

    “再见,医生,谢谢你。”病人挣扎着说出这句话。

    我仍是叹气,走了。

    这就是叫着老寿星找砒霜吃。

    此地几乎五百万人,有几个有她这种享受?有钱就行了,她说:“这些人都是钱买回来的。”倒真是慡快得很,这女人看样子是个可以说话的女人。

    我开车回到家,随即接到兰兰的电话,我今日没有看大戏的兴趣,于是叫她到我这边来,她蘑菇地叫我去接她,我说:“兰兰,你胡乱叫个街车,就来了吧。”拍拖拍了这么些年,还耍什么花枪!真是对我好,不在乎这些小节,且又是予我以极不便的小节。

    终于她来了,又使小xing子,坐在沙发上看画报,不出声。

    兰兰有她的好处,兰兰也有她的缺点,可惜这些缺点优点都是普通女人的缺点与优点。她的普通,也不是她的错,完全名正言顺的是社会的责任,在这样的社会,要冒出来做一个不平凡的人,实在太冒风险,太难了。况且,她的家庭又平凡。

    我默默的注视着她。

    我爱她吗?

    我是这样的忙,自读医科以来,就忙着自己的功课与衣食住行,父母及兄弟姊妹皆移民在外国,就我一个人在这里。然后我认识了兰兰,她半主动的对我表示好感,我觉得她是一个努力工作、少出怨言的好护士,护士与医生,恐怕就是那回事,是很普遍的吧。

    但是我爱她吗?

    “还没看够?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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