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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夏天_亦舒【完结】(5)



    她哥哥坐在一旁看着我,把我看得十分不自然。

    我不喜欢这种眼光,好像我住在他们家,我的举止就像一个犯人似的受限制,我是一个多心的人,我不喜欢他们这样做。

    我想我再住几天就打算走了。

    美宁说:"你既然来了,就该到处走走,别把自己关在房子里,南东部都是好玩的地方,要不要我陪你去?"她问。

    "不用了。"我说,"我是一个乏味的人,哪里都没兴趣。"

    美宁的哥哥忽然搭一句腔,他说:"恐怕谢小姐嫌我们两个乏味吧?"

    他自以为幽默,我可受不了,我沉了沉脸,我说:"言重了,美宁是我十数年的老朋友。我怎么会嫌她?"

    这种人不会说话,偏偏比人说得多,听都听烦人,真正虽无过犯,言语无味,面月可惜,好好的一个假期,叫他在这里,给糟蹋掉了。

    在他还要说话之前,我逃了上楼休息。

    我想搬出去住。

    美宁追上来,她说:"你不高兴了?"

    "我本来就没高兴过,我有什么可值得高兴?"

    "活在这世界上,就值得高兴。"美宁说,"振作起来。"

    "我没有这种感觉,我爬得越用力,摔得越发重,索xing不动,也无所谓。"

    "这种态度是不对的。"

    "美宁,劝我没用,我是无药可救的人了。"

    "心病还需心药医。"她文诌诌的说。

    "也许是的。"我说。

    "算了,你既然不爱见人,不爱走动,就随你好了。"

    "谢谢,美宁。"我真正如蒙大赦似的。

    "别谢我。"美宁说,"我是怕你逃走,你以为我不晓得你的心思?再勉qiáng你,你就一走了之。"

    我的脸红了。

    她猜到了我的心意,我实在不好再说什么。

    (九)

    那天傍晚,我坐在门口的石阶上,有一个人走了过来。

    我自然的抬起头,是美宁的邻居,让我坐车兜过风的那一位。

    我向他苦笑一下。

    他在我身边坐了下来,没有说话,皱着眉头看着落阳。

    我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。他似乎刚从外面回来,额角上有汗,一身白,这样的白裤子随意坐在石阶上,真是可惜,但是他不在乎。

    过了很久,他问:"无聊?"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他笑了。"你的男朋友呢?"

    "我没有男朋友。"我依然没抬眼睛。

    他不响了,依然看着那块糙地。有一大群白鸽朝着我们飞过来,忽然兜了一个圈子又朝那边飞去了。景色怡人。然而我的兴致,说什么还是提不起来。

    "你一个人?"他又问。

    "是。

    "你要不要过来喝一杯东西?"他看着我问。

    我耸耸肩,他开始对我同qíng了,可怜我一个人这么寂寞,没有可以做的事qíng。我不要人同qíng我。

    我想转头回屋子里去,但是回屋子里又有什么可做的?我已经睡得太多了,又看完了所有的小说。

    还是跟他去喝一杯东西吧,在这个时候,我还真的需要同qíng,不说假的。

    于是我懒洋洋的站起来,我说:"好的。"

    他笑了,他走过来,我跟在他后面,他与美宁恰巧住在隔壁。太近了,我还算有点运气,还有一杯冷饮可以喝,他的客厅与书房我都来过了,那张照片仍然放在书桌上,他的妻子与两个孩子。

    我拿起了照片,看了很久。他的妻子是个美丽的女子,三十岁左右,五官无懈可击。而我呢?我无意将自己比别的女人,但是我一直觉得自己差劲,头发没有修已经好几个月了,扎着两条辫子,毛巾衫,粗布裤,一身汗。

    我放下了照片框子,那道银边上都是我的指纹,我想我又做下尴尬的事了。

    主人捧着两杯酒出来。

    "你能不能喝?"他问,"怕醉不要勉qiáng。"

    我说:"我可以喝,那是什么?薄荷?"

    "是的。"他递过来。

    "我不喜欢薄荷。"我说,"另外一杯是什么?"

    "威士忌加冰。"他略略有点讶异。"你要这一杯?"

    "是。"我接了过来。

    "好,你就喝这杯好了,反正冰比什么都多。"

    我喝了一口。"我把手指印在照片框上了。"

    "没有关系。"他微笑。

    "我是闯祸胚,到别人家定打破杯子什么的。"

    他真的笑了,他坐下来。"你在看这张照片?"

    "是的。"我有点不好意思,乱看别人的东西,算什么?

    "我的妻子。"他说:"与我的孩子。"

    "我知道。

    "我一个人在这里,他们在外国。"他说。

    "我知道,美宁说过的。"我说,"你一个人在家。

    我喝了一口威士忌加冰,威士忌的份量刚刚好。他的妻子,她在外国,他在这里记念她,她生日,他会记得,她生病,他会担心,因为他是她的丈夫。我呢?我心里的无聊渐渐散去,但是新的恐惧充满了我的心。

    我连忙大大的喝了口酒,定一定神,差点呛了起来。

    "怎么了?"他问我。

    我摇摇头。"没有什么。"

    我跌坐在椅子上。当我老了怎么办?现在距离我老还有很多日子,但我始终还是会老下来的。到时怎么办?尽管每一个人都安慰我,告诉我还会有很多机会,但是我真的怀疑,也许当我jī皮鹤发的时候,我还是一个人坐在空屋子里喝威士忌加冰。别的女人总是儿孙绕膝,安度晚年了。我暗暗的叹出一口气。

    "你在想什么?"他探头过来问。

    "先生,你永远不会知道一个女人的恐惧。"我坦白的说。

    他笑了。"叫我沈钧,我不是先生。而且你有多大,你有什么恐惧?你只是孩子。"

    我几乎尖叫起来。"我?孩子?我二十二岁了。"

    "看,二个二岁难道不是孩子?"他笑。

    "我不但不是孩子,而且人生经验丰富,失恋多次。"

    他凝视我,"真的?"

    "真的。"我垂下了我的眼睛。

    "你是一个特别的女孩子。"他说。

    "因为我不好看?没有打扮?"我说,"是的,如果你是这样的意思,那么你说我特别,是对的。"

    "不是这样,你是一个漂亮的女孩子。"他极之诚恳的说。

    我看着他。

    我的感觉是奇异的,他说我漂亮,一个陌生的男人,说我漂亮,他又是别人的丈夫。做丈夫的可以称赞别的女人漂亮吗?如果他当我是孩子,是可以的,但我又不是孩子。

    不过他说得那么诚恳,而且又从来没有谁这样称赞过我,我的眼眶渐渐冒上了泪水,我一定是发神经了,无端端的想哭。

    我又喝了一口酒。

    一定是这杯酒。我想,一定是它。我空着肚子喝,所以酒意特别厉害。不过我有自信我不会醉。

    他说:"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。"

    "谢。"我说,"我姓谢。"

    他点头。我看住他的脸,他长得很好看。三十一或是三十二。他常常穿白色。但这又有什么用?他是别人的丈夫。如果他是独身的,我或者又可以消磨一年,两年,谁知道呢?也许是一辈子。偏偏他是别人的丈夫。

    然后我想到美宁的哥哥。

    如果他有一半像我对面的人,qíng形就两样了,我运气不好。我又暗暗的吁出一口气,运气太不好了。

    "你很沉默。"他说。

    "绝不。"我微笑,"我说起话会把你吵死。"

    "不会。你说的话,总共还不到十句。你在想什么?"

    我的脸红了。怎么可以告诉他?

    他笑。"不告诉我?让我一生都不晓得?"

    我放下杯子,我说,"我要回去了。"

    不回去gān什么?坐在别人的家里,可以聊多久?我转身走出他书房的落地长窗,走到游泳池旁,向他摆摆手,我跳过了矮栅。

    (十)

    美宁已经回来了。我看到她有点高兴,至少我有一个谈话的人了。"美宁!"我叫她。

    "你到什么地方去了?天天失踪。"

    "没有,我自己到处乱跑。"我说:"别替我担心。"

    "你这个人!"她摇摇头,"别以为治安比较好就可以乱走的,走错了地方,你知道滋味。"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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