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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个愿望_亦舒【完结】(8)



    “我怕太阳,晚上六点吧。”

    “也好。”

    吉文同自己说:你应该有所怀疑,为何没有那种感觉?

    “再见。”吉文仰起头。

    忽然之间有人问:“你同谁说话。”

    是老园丁,他站到长凳上,往树丛另一边看去,然后又跳下来,怀疑地瞪着吉文。

    吉文若无其事地说:“人家已经走开。”

    “小姐,我劝你回宿舍去,饭菜都凉了。”

    吉文答:“我这就走。”

    晚上,美君对她说:“吉文,答应我一件事,不要再到小花园去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,有与众不同的事吗?”

    美君见她明知故间,瞪她一眼,“有人看见你独自坐在长凳上自言自语,表qíng丰富,声音激动,我替你担心。”

    “我与同学讨论问题,”吉文摊摊手。

    “是吗,那位同学,只有你看得见?”

    “来,穿件外套,我带你去现场,保证你一看就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现在?”美君骇笑。

    “没胆子?”

    “少激将,我的胆色不是要来这样用的。”

    “美君,相信我,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美君忽然跳起来,自抽屉中取出一支qiáng烈电筒,“我们这就去现场考察。”

    两个女孩子乘夜摸下楼梯,兜到小花园去。

    其实她们并不需要电筒,路灯足够照明。

    吉文把美君带到第三号长凳,伸手一指,才要开口,已经听到一男一女对话声。

    美君脸色发白,拉住吉文。

    吉文听到树丛那边的男生说:“你同父亲讲了没有?”

    那女孩答:“没有,我不敢。”

    吉文凝神一听,分辨出并不是咪咪的声音,一时好奇,她拨开树枝,开着电筒,坐在另一边谈天的男女猛地跳起来,“谁,是谁?”

    美君发觉他俩更为害怕,不禁反惊为喜,飞足奔到另一头去。

    不消一会儿,吉文听得美君踌躇志满地说:“吉文,在这边,抓到了。”

    吉文啼笑皆非,这才发觉这个玩笑开大了,连忙关熄电筒,“美君,回来。”

    美君在隔壁说:“这花园是男生禁地。”

    “不关我们事。”

    一言提醒了美君,她“啊”地一声,匆匆回来吉文这一边。

    吉文说:“你现在明白了,这树丛是天然屏障。”

    “吉文,你猜刚才那两个人是谁?猜都猜不到,不是亲眼看见,也不会相信。”美君的声音很兴奋。

    这件事足以令吉文难堪十年,她不想再提,她说:“我不感兴趣,别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看你,假撇清,假道学,最没有意思,”

    “随便你怎么说我。”

    “他俩飞一般逃去,在椅上留下这个。”

    美君手上拿着一本词选。

    吉文接过,册子已经相当残旧,自图书馆借出,打开扉页,上次惜书的印章是六五年七月十四日。

    吉文吓一大跳,呆在那里。

    “喂,吉文,我们走吧,寒气蚀骨。”

    “这本词选不是他们的。”吉文喃喃说。

    “我不管,以后我都不会再来。”美君拖着吉文便走。

    “我要把它放回去。”

    “快点。”

    把词选放回原处,吉文和美君结束这一次历险。

    美君躺在chuáng上吃巧克力糖,一边说:“不是讲恋爱最快乐吗?刚才那两个人却一脸愁容。”

    “他们似有解决不了的烦恼。”

    美君吐吐舌头,“那太痛苦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正确的时间,亦非正确的对象。”

    “也不是适当的地点。”美君加一句。

    美君说:“可是到毕业时分,我们已经是老姑婆了。”

    “说得也是。”

    “二十四岁才能离开大学,若果等到事业有所基础才物色对象,三十岁都结不成婚,非得做超龄产妇不可。”

    吉文苦笑,“真是荒谬,孩子三五七岁时,咱们已是中年人。”

    美君叹息,“我们在大学内làng费掉一生。”

    “别诉苦,同那些十五六岁出道做童工的人比较,已经够幸福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也许人家并非一无所知,也许人家享受过丰盛人生。”

    吉文说:“睡吧,小姐,已经夜深。”

    熄了灯,美君还在讲:“目前的生活,太闷太闷。”

    吉文不去睬她,过一会儿,美君也就睡着了。

    吉文倒是失眠。

    第二天她到图书馆去找资料。

    把六四年七月后的报纸港闻头条缩微底片逐一取出看,只用了一小时,她已经找到她要的消息。

    头条说:“华南大学男女生自杀殉qíng”。

    日期是七月二十八日。

    吉文觉得背脊一丝寒意。

    她接着读了详qíng。

    是一个陈腔滥调的故事,他俩想结婚,双方家庭反对,把他们bī出街外。

    两个年轻人辍学以后前路茫茫,不知恁地,在一个意旨力薄弱的晚上回到大学的花园中服毒。

    第二天早上才有人发觉他俩,已经太迟太迟。

    吉文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他们的家庭也太过残忍,孩子听话时便是好孩子,孩子稍有个人主张他们便认为是大逆不道,非得设法扑杀不能出一口鸟气,尽qíng践踏。

    闹出这样的悲剧后不知会否生出悔意。

    换了是吉文,必不下此愚策,必要努力奋斗成才,出一口气,叫这些势利的亲人服服贴贴前来陪笑。

    说不定他们会得奉承地说:“唉呀,我们早看出你并非池中物,上帝不知多么恩宠你,若果没有上主拉你一把……”

    不但把责任全推给社会,且推给上天。

    什么都好,吉文都挣扎到底。

    永不言倦,永不放弃。

    即使做孤儿,也不影响她的斗志。

    吉文叹口气,成日抱着战斗格示人的人当然不是可爱的人,但是没法子,谁叫环境不允许她享用比较雍容的姿态。

    她是夜与咪咪有约。

    吉文有点胆怯,该不该去呢,她问自己,要不要拉美君一块去?

    考虑很久,吉文终于独自赴约。

    灯虽不华,也算初上。

    咪咪准时在树丛另一边出现。

    吉文问:“心qíng好一点没有,问题解决没有?”

    咪咪笑:“昨晚听说闹好大的事。”

    吉文一怔,谁,谁把新闻传得那么快。

    咪咪猜到吉文的疑问,便说:“当然是你们其中一人说出去的。”

    吉文有点气,美君为何偏要渲染此事。

    “没想到我们这烦恼他人也有。”咪咪幽幽叹口气。

    吉文问:“那本词选,属你所有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惜了好些日子,怎么不还?”

    “没有呀,才两个礼拜罢了。”

    吉文自椅上跳起来。

    她瞠目结舌,不知说什么才好,双腿好象不肯听话,忽然似钉在地上,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过很久很久,对古文来说,恐怕有一个世纪那么长,隔壁再也没有声音传过来,她才生硬地转一转脖子,听见自己的颈项发生“格”一声。

    然后,吉文挪动左腿,慢慢向外边走。

    她听到树丛后有人轻叹一声,“无论如何,吉文,谢谢你陪我说话。”

    吉文拨脚飞奔,她从来不知道她自己可以跑得那么快,一直到转角处撞在另一人身上。

    她“鸣哗”大叫,那人退后一步,也吓得尖叫。

    叫了一会儿,吉文停睛一看,是个年纪同她差不多的女孩子;再看,见她脚下连着影子,才放下一半心。

    吉文上气不接下气的问:“你是谁?”

    那女孩反问:“你又是谁?”

    “你gān吗来这里?”

    “你又来这里gān什么?”

    声音好不熟悉,吉文指着她,“你是咪咪!”

    那女孩怔怔地,忽然露出笑容,“啊,见鬼,原来是段吉文。”

    吉文吁出一口气,原来是一场虚惊,两人在出口处遇上了。

    咪咪拉住吉文的手,“告诉你一个好消息,我的难题已告解决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?大替你高兴。”

    “父母不再反对我们,但希望我们毕业后才谈其他,一人退一步,有商有量。”

    “对,这才是道理,”吉文笑问,“刚才为什么不把好消息告诉我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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