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猫儿眼_亦舒【完结】(5)


    “这是我的荣幸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像兄弟姐妹一样,谁也没在谁面前装模作样,你放心。”我笑。

    他还是笑。

    我觉得他比别人斯文,也比别人礼貌,我并没有大为感动,不久他便会同流合污,我很有把握。

    送我到家,我朝他摆摆手要道别。

    他盼望的说:“不请我上楼喝杯咖啡?”

    我睁大眼表示诧异。有这种事?他把我当女人?真是意外,在这一间公司里,没有人当谁是有xing别,总而言之,每个人都是中xing人。

    我说:“家里一团糟,乱得见不了人。”

    他微笑,“那改天吧。”一副“我懂得”的样子。

    我忍不住,“不相信?上来看。”

    我拉他上楼,门一打开,屋子真的乱得不像话,一进门便是一大堆唱片与杂志,昨天消磨至半夜的成绩。厨房里杯碟全部叠高未洗,沙发上有毯子,躺在上面看电视,觉得凉抓来盖的。

    我解释:“钟点女工休息,明天qíng形会好些,明天再做咖啡给你喝”

    他幽默的说:“那我告辞了。”

    “再见。”我关上门。

    嘘出一口气,下妆,淋浴,一天又过去。

    躺在chuáng上的时候、我想:是呀,可以辞掉工作放假,谁等这份薪水来养家活口?但放假又往哪里去?我不是不知道世界大而壮丽,许多人到印度与尼泊尔去,但我怕脏,万一染了天花、痢疾之类,那真是老寿星找砒霜吃,所以来来去去只好巴黎东京。

    我并不是形态làng漫与生xing开朗的一个人,我顾忌很多,耽于逸乐,最好在闹市中做观光客,随时可以出来热闹一下,但又不能天天应酬繁忙………

    找一个男朋友是最佳解决办法。

    小董有可能吗?

    我跟我自己摇头。

    他跟我一模一样,是个大城市里的小市民,跟他在一起,我的生态形式就被肯定了,一辈子得这么过,他不像是个可以丰富我生活的人。

    第二天上班,他热烈的与我招呼,我只冷淡的朝他点点头。他很聪明,眼神立刻一沉,知道我为什么没有表示亲热。

    中饭赶功夫,他替我买了饭盒子上来,我道谢:“下次轮到我。”

    我边吃边做。

    他说:“当心胃气痛。”

    “习惯了,哪一天正正经经的坐下来吃三餐,每餐三菜一场,保证消受不了,一命呜呼。”

    “别说得那么惨。”小董笑。

    “不相信?你在中环做一个抽样调查好了,试问有多少人是吃了早餐施施然出门口的?一个也没有!”

    “要吃三餐也容易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我也知道,嫁个中等职员,同他母亲住,辞掉工作在家带孩子,由奶奶煮饭,从早吃到晚……我也想过,自觉不适合,所以没想下去。”

    我运笔如飞,小董知道我与他道不同,所以默默走开。

    不,不一定要有钱的。生活费我自己有。

    要一个懂得化腐朽为神奇的对象,可以令沉闷刻板生活添增一道无形的彩虹,一颗颗满天的星星,一闭上眼我们两个腾云驾雾的遨游至天边……。

    我叹叹气。

    白天我们做凡人,但剥下西装,晚上偶然要做一次超人,去尝试从前没有接触过的事物。

    超人没有钱。

    钱够花以后就不再重要,而我的要求很低,我一个月的最低消费只要五千元港币。

    小董不合我的规格。

    他只是那种下班后请我去吃顿小菜的男人。

    我希望有人在下班后以qiáng力摩托车接我上飞鹅山,飞驰兜风,完了再回家听古典音乐。

    我知道我没长大。

    我向往不切实际的玩乐。

    我不愿意这么快便对着婴儿的尿布奶瓶,家用细则以及其它琐碎的事。

    我暂时不需要家庭的温暖与安全感。

    我的思想飞出去老远老远。

    我是个无药可救,心不在焉的人。

    小董不会明白。

    星期五下午他问我:“周末去哪里?”

    我问:“你想去哪里?”

    “看场电影?”他建议。

    “不不不,”我叹气摇头,“不不不。”我才不要看电影。我才不要在看完电影之后到咖啡室去喝杯果汁。

    为什么他不说要带我到片场去参观拍片?我要做一些以前没做过的事。为什么没有男人肯为我花心思?

    小董急道:“你想做什么?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的胃有点不大舒服,我想躺一躺。”

    他不是我的对象,绝不是。

    回到家我躺在沙发上听音乐,幻想与洛史超活约会,他是个有趣的人抑或是乏味的人?

    每个人的外表与内心都有很大的差别。

    我照镜子。

    镜内的我头发束起,gān净整齐,永远穿同一颜色的服装,平跟鞋,险容略为憔悴,因为闷得几乎要生病,外型古板,毫不突出。

    但我的头发可以随时放下来,化妆可以加深,脚下换上高跟娃,穿透花xing感的晚服……

    我倒在chuáng上,算了,怪累的,等明天吧。明天我的泰山会出现,我会蜕变成一个娇弱尖叫的阿珍。

    我向往做猛shòu、科幻、灾难电影中的女弱者。

    我喜欢。

    星期六。

    束住头发的橡筋绷断,头发散下来。

    小董经过,睁大眼看我,仿佛不认识我。

    我觉得难为qíng,连忙借来道具,把头发恢复原状。

    他没有再提约会事,我心头放下一块大石。

    下班,逛衔。

    经过时装店,见一黑纱通花之晚服,美得令人叹息。

    表姐:“不贵,买下它,总穿得着的,要紧时找也找不到。”

    “配什么耳环?”我仰起头间。

    “大垂珠耳环。”

    我低下头,“我没有大耳环。”

    “我借你,来,进去买下它。”

    “七千多,算了。”我说:“这种款式穿一年就过时,而一年最多不过穿一次。”

    “省下来又gān么?”表姐问。

    “百年归老时用。”我不在乎。

    表姐硬把我拉进店去,bī着我试穿,bī着我买了下来,说是下个月有宴会,叫我陪她出席。

    我不出声,棒着大盒子回家。

    穿这件衣服,最好跳桑巴舞,轻轻地随着热烈的节奏扭动,上半场穿九公分镶水钻高跟鞋,下半场赤足。

    我用手撑着头,深深叹息。

    谁?谁带我出去?

    我也是一个公主,(个个女人都是小世界中的公主),谁会将我自打字机及文件夹中救出来?

    那一夜我破例的失眠。

    我是一个最最幼稚的女人。幼稚是我唯一的享受。

    谁要成熟?谁要肩上挂千斤重担仍然得装得风华绝代?

    开玩笑,不是我。

    我看着那件黑衣服悠然出神.几时穿着这样的裙子在糙地上跳舞至天明仰看星光灿烂?

    我累极而睡。

    第二日是个沉闷的星期日,看报章杂志成为我唯一的嗜好,赖在chuáng上,做一杯奶茶,吃芝士,直至中午,实在没有起chuáng的原因,况且一星期的劳累非同小可,全部在星期日钻出来,我昏昏然又睡着。

    电话铃不住的响,我正在作恶梦,梦见老板到处找我,我不想听电话,我嚷:“今天是礼拜,是我自己的日子。”但老板凶神恶煞的说:“才怪!公司付你一个月的薪水,你就得做足三十天!”

    我光火、挣扎、醒来,抓起听筒,心中很气。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“还没起chuáng?”

    我不管是谁,就反问:“关你什么事?”

    那边马上知道说错了,说:“对不起,是我,小董。”

    我抹一抹额角的汗。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“想来找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想外出,人大挤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紧,我们在家坐着聊聊天也好。”

    “我家青山依旧乱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不怕,我看惯了。”

    我叹口气,“好吧,随便你。”

    我放下电话起chuáng,把屋子收拾一下,摸摸自己的头发,腻嗒嗒,连忙在莲蓬头下好好冲洗,我爱洗头,以前读书的时候天天洗,头发一股香味,海藻似地柔软,后来做事,下班便像僵尸,不肯劲,一个星期顶多洗到两次……人生享受越来越少。

    小董很识相,并没有立刻上来,他给我约一小时,等我什么都打理好,刚在想:“咦,这个人怎么还不来”的时候,门铃就晌了,真不简单。

    故此我去开门的时候,是有点喜悦的。

    门一打开,便是一大束白色的花,香闻十里,我一看,有百合、丁香,有满天星、玫瑰、玉簪,美奂美仑的一束花,我接过的时候,心都软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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