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蝴蝶吻_亦舒【完结】(19)



    “快六月底了,快了快了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不早说?”孙太太有一万个为什么。

    “因为你没有问。”

    “孙知不知道?”

    “不知道,因为他也没有问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这么……放肆,你未婚夫不介意。”她又问。

    “他怎么会知道?”我问:“你会告诉他吗?他现在在做和尚吗。恐怕也不会,九月底我将飞八千五百哩去见他,然后在伦敦注册,巴黎蜜月,再回来住。你很安全,孙太太,你必须停止打电话给你丈夫的qíng人,没有一辈子的qíng人,或者你应该……我不能多管闲事,我不想忠告你。”我笑了。

    “告诉我我该怎么做?”她渴望地问,忽然成了我的好友似的。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我只晓得如果他心中已没有我了,我一定走,走得远远的。”

    我打开了无线电,又是那首歌

    “念你念你在梦里

    问此qíng何时已

    今天想要忘了你

    明天却又想起你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会想孙吗?”孙太太问。

    “会,常常,我很喜欢他,”或者是吃太饱了,或者是喝了酒,我忽然觉得天气热。我额角上有汗。我常常想起他,他毕竟是我的倩人,就在此刻,我多么希望电话铃声会响,声音是他。但是他霸占不了我的梦,我的梦中另外有人,永远是同一个人。这个坐在我面前的女人是一个弃妇,我又何尝不是一个弃妇,我想不出更好的形容词来形容自己了,这的确是事实。

    我缩在角落里。

    是呀,今天是周末,我有地方可去,喝酒、说笑,但是我不肯动,我要等孙的电话。不不,我决不爱他,这只是一种倚赖,我希望他是我固定的qíng人,而我还有那种吸引力,就是如此简单,我愿意天天见到他,直到有第二个男人出现为止。妻子与惰人都一样,我恐惧没有安会感,我实在是恐惧。为此我得罪了多少的泛泛之jiāo。

    “你寂寞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孙并不能为你解除寂寞。”她想着说:“为了他,我变成了泼妇,到处去为他吵架,得罪人。也许他希望的也就是这样,是不是?他得到了满足,有几个女人在为他争风吃醋,他的希望只有这么一点点,我为什么要满足他的yù望?他心中既然没有我,我gān脆跟他离婚也算了,罢罢罢——说不定他还会因此想到我的一点点好处,我这样死缠看他,缚得住他的人,可缚不住他的心,何况是连人都缚不住。谢谢你,我回去跟他离婚,我马上签名盖章,真的,我想明白了,他对我是厌倦了,再也没有法子挽回了。”

    我伸出手来,她与我握一握。

    她忽然展开一个笑容,“我会带着孩子走,可是九月之后,他会怎么样?我走了,你结婚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嘛,我说的,你心中还有他,我没有想到过他九月后会怎么样。他会再找个女人吧,新。”

    “凭他?”孙太太俏皮起来,“人的运气不常常永远是那么好的,他碰见了我,与他做八年夫妻,人人说我品xing再坏,配他还是绰绰有余。他又碰见了你,那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事,是不是?”

    “多谢你把我抬举得这么高,但他是个不错的人。他只是……他的电话常常不来,该来的时候不来。”我笑。

    “你在等他的电话?”孙太太不置信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,汗流得更舒畅了。

    “他敢叫你等?”她更不置信。

    我笑。

    “他的损失他不会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他的损失他不知道,他又有什么损失呢?”

    我们两个人一起微笑。

    一起微笑。

    孙太太取起红酒一饮而尽。

    我送她回家的。

    我那辆三手福士威根并不好坐,路上摇摇晃晃,摇摇晃晃,但还是把她送出了市区。

    回到家我觉得把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全很费了,都huáng昏了。孙的电话还是没有来。我联络到朋友,约他们去喝酒。等待是有限度的,否则妻子与qíng人还有什么分别。况且他还不是入我梦的人,不不,不是。

    我开始重新化妆,心里面想该穿什么服装,这次可以随心所yù点,爱穿什么怪衣服就是什么怪衣服。

    但是无线电中还是唱:“有缘相聚又何必长相欺,到无缘时分离又何必长相忆……”

    孙喜欢欺人。

    但是我并没有受他欺,我出去了。

    妻子与qíng人原是一样的。

十五岁半

    我是一个很爱自己的人,一点不肯吃亏,从小为自己定下了一套择偶标准。我怕丢脸,所以一切都很挑剔,循规蹈矩的做事。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去单恋一个男人呢?可是事qíng往往是不可思议的。今年我十五岁半,照中国人的算法是十六岁,我自认为是个大女孩子。我写日记,练毛笔字,读最好的英文书院,功课那么紧,家里还请了法文老师补习整个暑假练网球学游泳,唯一的缺憾是没有音乐细胞。但我还是很骄矜的,在学校里简直没有同学跟我要好。我们是女校没有男生,有时候学校开舞会,别的地方有学生来,我都不喜欢他门,那些男学生的白校服是脏的,他们脸上长满疱疱,好丑,戴眼镜,声音像小公jī,说英文带广东音,ròu麻死了。所以我怎么会单恋男人呢?我这么骄傲。

    有一天放学晚,爸爸下了班,与妈妈在说话,怪兴奋的。爸说:“嗳,俊东真是结婚了。”他把照片给妈妈看。

    妈妈说.“天晓得,咱们女儿这么大了,他还刚刚结婚?”

    “可不就是。你瞧瞧。”

    妈妈把照片看看,“唔,很好看,在家拍的?”

    “是呀,就回来渡蜜月了。”

    我过去说:“我也要看。”

    妈妈笑道:“小毛就是这个样子,百样有份。”

    我把照片看了,那个男人的脸背光看不清楚,那女人却是漂亮的穿一件翠蓝色丝绒面子的短袄,一排水晶套纽,笑得非常妩媚,眼睛雪亮。

    我放下照片说:“像妈妈。”

    妈妈说:“我老太婆罗,人家才年轻貌美呢!”一边笑。

    爸爸说:“挑了十五年,挑到个才貌双全的,也算难得,俊东这些年来守身如玉,原来如此。”

    我问:“俊东是谁?”

    “爸爸的同学。”妈妈说。

    “老头子?”我问。

    爸说:“这什么意思?妈妈算年轻貌美,爸爸的朋友是老头子?”

    我笑,“我没有说你老呀!”

    爸爸说:“是老了!女儿都这么大啦,怎么能不老呢?”

    我耸耸肩,只好去做功课。

    地理,加拿大的产麦丘陵地带。国文,孟子论孝。英文,要写一篇作文,题目:我的愿望。老是这种题目,从小学到中学一样,我打算写我的愿望将来是做个作家,可以写不同题目的文章,免得老写我的愿望。英文:沙士比亚bào风雨第一幕。咆吼山庄第七章。希夫克里夫对凯芙琳真坏。希夫克里夫根本是个坏蛋,这本小说差极了,听说某些作者还抄这种调调儿,变成中文版还畅销得很呢!该不该成为一个女作家?好象不大高级!生物……代数……功课这么多。物理最差劲了,音波那章老读不熟。上星期妈妈带我去诗韵。那里的衣服不适合我穿,后来又去分店,终于买一条裙子,可是天天得穿校服,不穿校服又穿什么呢?

    学校里没有一个女老师穿得及格,大密斯王的旗袍都是花布的,小密斯王的丝袜勾破棹也不换。

    我希望可以发育到五-五寸半,女孩子矮不好看,现在只是五尺四寸,不成问题吧?十五岁半了。明年要去买一块蒂婀的香肥皂,贵得很,妈妈说不要紧,女孩子香喷喷才好。妈妈真是好妈妈。

    要集中jīng神做功课真难。子曰……至于犬马,皆能有养,不敬,何以别乎。夫子们说过的话都是对的,那天在十七岁杂志上看到花袜子,香港就还买不到。香港日本时装太多,我不喜欢日本衣服,穿起来永远像个小女孩,娃娃似的老长不大。姐妹杂志老骗人,一放下书就赶出去买那些示范过的裙子,可是老买不到,店家说卖光了。生气。

    张美芬叫我小毛,小毛是她叫得的吗?我不高兴每个人叫我小毛。牙医东尼叔叔说:“小毛,你有四个牙坏了要补,别老吃瑭。”没有呀,我才不像她们什么糖都吃,我单吃杏仁洛加粮,将来有男朋友,要送一打玫瑰花与杏仁洛加,玫瑰花虽然俗气,要是真有人天天送倒还是喜欢的。

    几时会有男孩子送我玫瑰花呢?有几个?妈妈说女孩子十六岁才可以有社jiāo活动,太早会十分贱相。可是也有人十多岁做电影明星的。妈妈说我非要念学士不可。女孩子没知识,就除非靠脸靠大腿吃饭,那是很惨的。

    将来做什么呢?读完书还没有结婚,当中有一段日子,要选一个高贵独特的职业。我希望我不要随随便便的恋爱,然后马马虎虎的失恋。

    胸罩又不合身了。很紧。老师说要买那种垫薄薄纤维绵,不准透明,不雅观。可是妈妈穿透明的不晓得多合贴。妈妈最漂亮,三十七岁看上去跟廿七岁以的,将来如果有妈妈那样的身裁,太棒了,妈妈的香水用“查利”,她买一瓶可龙水给我,但是不准用化妆品,唉。

    一天的功课总要做三、四小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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