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蝴蝶吻_亦舒【完结】(23)



    然后她搬走了,离开了那公寓,很快又有人搬进去了吧?我带走了我的线装石头记,小三带走了谢高尔的画册,这位新住客又是谁呢?带来的是什么么?一本电视周刊?在邦的眼中都是一样的吧?

    护士忽然出来问:“谁是家明?你们当中谁是家明?一零三号病人要见家明。”

    我站起来。家明,小三要见家明。她想起了家明,但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家明。

    邦说:“我们不是家明,她怎么了?”

    我说:“我去见她,我懂得。”

    护士把我带到小三面前,她把玻璃罩移开一点。

    我听到小三轻轻的叫:“家明,家明。”

    我握住她的手,她的手还是又滑又柔,像块玉一样,这话是家明说的,像玉一样。家明说过小三的手如玉一样。

    我对看她耳朵说:“家明不在,家明旅行去了,等他回来,我们把他叫出来,我答应你,一定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见他。”

    “他不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我快死了,我很明白,我心里很明白。”

    “小三,你知道我是谁吗?”

    她点点头。

    我看护士,护士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我看不到家明了,请告诉他,我十分的爱他,但是我太年轻,我辜负了他的一片心,请你告诉他,六年来,我从来没有忘记他,”小三停了一停,“请你告诉他,自从与他分手之后,我落魄晚至今。”她喘了两口气,脸上忽然泛起了红云,眼睛出乎意料之外的明亮,就好像那一日,她约我面谈。她坦白告诉我,她爱上了邦,她脸上上的光芒,犹如虹彩一般,是的,就像现在这样。

    她说下去,“家明始终爱的是我,是吗?即使他结三次婚,他爱的还是我,是吗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    她紧握我的手,然后慢慢她眼中的色彩褪去,缓缓的褪去。

    我问:“你要见邦吗?邦在外头。”

    她已经听不见了,她仍紧握着我的手,但她已经听不见了。我哭。她的手渐渐凉,护士过来,把我们的手拉开,为她覆上白布。

    我说:“请让我看看她的脸,她生前是出名的美女。”

    护士把纱布从她脸上解掉,她左边脸上划了一个很深的十字,ròu裂了开来,血迹已经乾了。

    小三生前一定要戴十字架,她是一个坏教徒,但她一定配着十字架。

    我抬头:“你们将把她怎么样?”

    护士说:“洗一洗,包好,火葬。她没有亲人,只好由我们来办。”

    我把手放在小三的额角上,她是多么的勇敢,我是多么羡慕她。但是她忘了一件事。家明并不记得她,她打过一个电话到家明家去,家明连她的声音都没认出来。但是当她临死的一刹那,过去一幕幕的上来,她居然认为家明是最善待她的,她要见家明,家明与邦又有什么不一样呢?

    但是她临终时眼睛内那一刹那的光辉。家明如果看见,也会感动的吧,感动那么一会儿,然后明天又跟太太去看电影了。

    护士说:“奇怪通常服安眠药过量的人,灌救了也不会再醒,昏迷至死,她倒是醒了一下。”

    我从房里走出去。

    邦居然还坐在那里。

    他站起来。

    我说:“她死了。”

    我一直走出医院,走得并不快,他慢慢的跟在我身后。

    “你要喝咖啡吗?”他问我,声音是沙哑的。

    “不想与你一起喝。”

    “你那么恨我吗?”

    “邦,请你不要以为每个人都要急着爱你恨你。”

    “与我喝一杯咖啡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以前也有女人为你死过,一个舞女,一个舞女也是一条生命,再无知的生命也还是生命,她没有死掉,她被救活了,现在她红透半边天,这都是你告诉我的,现在多一个小三,有什么分别呢?你可以去告诉别人,有两个女人为你死过,一个死成功了,一个求仁没得仁。”

    “我只要一杯咖啡。”

    “用一个铜币,打公众电话约女友出来,邦还会约不到女人吗?”我平淡的说:“早班中班晚班的都有。”

    “我怕!我害怕!”他忽然歇斯底里的叫起来,“我害怕!”就在街上叫起来。

    “你怕?就像那天晚上,你梦见了鬼,你抓住我脖子上的十字架不放?你记得那个晚上吗?你现在也怕吗?不必要,小三早看穿了你,她心中没有你,她不会来找你。”

    “但是她爱我!”邦说:“她说过的。临走她还说她爱我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吗?我也记得你说过你爱我,人说过的话都得算数呀?那多辛苦,说了还不是忘了,算什么呢?”

    邦在我前面走着,他长长的腿,穿着褪色的牛仔裤,很久很久之前,他爱我。他连换一件衣服也要问过我。很久很久之前,他爱我,他喜欢我穿一件小小的短皮夹克,戴一顶小小的丝绒帽。但那是很久很久的事了。

    他的头发还是那么美,他的肩膀那么宽,他是一个美丽的男孩子,但是他没有良知。

    他沙哑的喉咙问:“你能回来吗?”

    “不。”我毫不加考虑,“那公寓原本是我租下来的,屋契上面写的是我的名字,屋内一切是我布置的,你在我之前做过什么,我不能计较,与舞女同居两年我也不计较,但是在我之后的事,我觉得是一种伤害,收拾残局是最愚蠢的事,过半天一天,自然有扯皮条的人会把新的女人送上你家门去,女人都一样的,以你的程度来说,女人都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“你别挖苦我了。”

    我失笑:“我挖苦你?你居然听憧了?我要回去休息,一早出来,我的睡眠不够。”

    他擦着我的肩膀:“你难道不爱我了?”

    “没有人再爱你了,为什么你不去坐在池塘边,天天照着尊影,天天念着:“我是多么美丽!每个女人都爱我,每个女人都会为我而死。“说不定天神宙斯会把你变成一束水仙花。”我推开他。

    “你不爱我了。”他彷徨的说。

    “我爱你的时候,你可没有珍惜过,小三爱你的时候,你也没有珍惜过,甚至是那个舞女爱你的时候,你也不见得珍惜过。你不是最爱你母亲吗?回家抱看她亲热去,同时叫你那个寡母不要再心理变态了,与你每一个女朋友作对,挑拨离间,我开头还以为她这些日子苦哈哈是怎度过的,现在我可明白了,是搂着儿子过的。”我握着拳头,沉声说:“滚开!永远滚出我的眼前,我不恨你,但是你的样子令我作呕!”

    邦转头看我。他哭了。

    我看过他哭,我看过他的一切,他的笑,他的跋扈,他的颓丧,我懂得他比懂得自己还多,但是此刻已经完了。

    “再见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到什么地方去?”

    “小三的家。”

    “我能去吗?”

    “我不觉得有这种必要。”我说:“她是教徒,自杀的教徒是进不了天堂的,你一向怕鬼,你还是去新加坡舞厅去找你门女神吧!”

    “你难道不能原谅我一点点?”

    “我坦白跟你说吧,邦,她至死没有叫爹,没有叫娘,更没有叫你,像你这样的男友,她多的是,你不要以为在小小一个游戏中你羸了一仗,她会记得你一辈子,她并没有要记得你,你去了也是白去,邦,你可以说是第一次làng费了时间。”我叫了一部街车就走了。

    在车上我呆呆的看着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屋宇。呵小三,那时候如何你在咖啡厅坐下来又要喝可可水奶油又要热狗香蕉船,如何的欢笑,然而人生也不过止于此吧。今天是星期日,原本我们可以在香港酒店吃芝士蛋糕的,原来。但是生命逝去了,我茫然的想,我还不懂得心痛,心痛是慢慢来的,心痛像癌一样。

    到了小三的家,我以锁匙开了门。进屋子第一件事便是找家朋。家明住在他岳母家中,一个女人叫他听电话比进诺士堡偷金砖还难,经过重重的审问,终于我及格了,他来接电话。我只说:“小三刚刚死了,服过量的安眠药。回光返照的时候她想见的人是你,我骗她你不在,叫你也是来不及,她说她辜负了你,你们之间谁辜负了谁,我希望你懂得。”

    家明在那边怔住很久很久。他没有回应。

    我说:“我记得很久很久之前,小三说她很累,她最大的希望是第二天不用起chuáng,而我记得你厌恶的说:“小三,请你不要再用死来恐吓我。“她现在死了。她没有恐吓任何人。她的悲剧是她太不懂得保护自己。她说她太年轻,她辜负了你。有人在分机窃听,你目前的太太?你的小姨子?我还是把电话挂上吧!”

    那边还是沉默着。我叹了一口气,把电话挂上了。

    我坐在小三的地毯上,我检视她生前留下的东西。我忽然想起了很久之前我们共同喜欢的数句歌词:

    多承你伴我月夕共花朝

    几年来一同受煎熬

    实指望和你并肩共欢笑

    谁知晓寒风无qíng糙芜凋

    从今后失群孤雁向谁靠

    只怕是寒食清明你梦中把你姑娘叫

    我的眼泪忽然控制不住,汩汩的流了下来。她小小的屋子一切没有变,化妆品整整齐齐的收放着,一九二七的女人与一九匕七的女人没有什么两样。我渐渐哭出声来,变成láng嗥一般的声音,我把头伏在膝盖当中,一手的眼泪鼻涕,我维待看那样的姿势很久很久,直至哭够了,我把身子伸直到她的小洗手间去洗脸,热水炉还没有熄,狄奥拉玛的香皂发看清香,雪白肥厚的面巾,我洗了一个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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