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蝴蝶吻_亦舒【完结】(9)
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一个星期用多少。但是我知道一个月用多少。”

    “多少?”

    “每六个月,我用一千镑。”我解释,“不包括租钱。房子是父母买的。”

    “钱哪里去了?”

    “买衣服、食物、啤酒、电费,各式各样,笔记本子,什么都要钱。我不知道,钱就是这样花掉的,我不làng费,真的。前几天我买了几双皮鞋,当我寂寞的时候,我就走出去买皮鞋。”

    “你大概还开车吧?”

    “是的,莲花欧罗巴,huáng颜色的。”我说:“我不大开,我怕撞车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?”他问。

    我们仍然走着。路长得不像话,真下像话。天气也冷得不像话,我几乎躲在他的怀里走着。

    我说:“史提夫,你下知道你有多富足,我希望我是你,我希望我是一个男孩子,我希望我独立,我希望我是你,在这个肮脏的世界维持纯真。”

    他苦笑,“你不知道生活是怎么样的,你真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但是他们把我放在暖房里,玻璃暖房,我知道外边的世界,我看得见,我只是接触不到。”

    “你的手,它们太小了,它们不是工作的手。”他说:“你的指甲,它们这么修长,我喜欢这个颜色的指甲油──你真的不是个公主?”

    “不,我不是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累了?”他问。

    我终于点了头。

    “转回头。”

    我们往回路走。

    他说:“这是我会记得的圣诞。”

    “也是我会记得的圣诞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不会记得我。当假期过去,你会回到同学身边去,你会忘记我。所有的大学生,你们谈你们的功课,考试,将来,你不会记得我。”

    “不,史提夫,不。每个坐在饭堂里的都是博士,我痛恨他们,与他们的虚伪。理工学院、剑桥、牛津、皇家学院、我对他们厌倦,真的,但是我会记得你,史提夫,真的,不骗你。”

    他吻了我的唇,在路上。

    他是一个清洁的男孩子,清洁,心里,外表。

    我们走回家去,我几乎冻僵了。开了门,我又喝了几口拔兰地,我脱了外衣、衬衫、裤子。只剩内衣。我没有喝醉,我只想上去睡一觉。炉火很暖。这是一个好房子,每个人都这么说,一点也不错。太舒服的屋子,不论外面的温度是多少,里面永远是七十五度华氏。

    “我去躺一会儿。”我说:“五间客房随你选一间。”

    他垂下了眼睛,睫毛重得抬不起眼来。

    “我可以与你睡同一间房间?”

    “当然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没有醉?”

    “没有。”

    我们走到楼上去。我翻开被子钻进毯子底下。

    他脱了大衣,他的衬衫,他的牛仔裤、他的靴子。

    “我们只是真的睡觉。”他声明。

    我笑,“我不会qiángjian你,放心。”我转脸向墙。

    他睡在我身边。

    我看着他的脸,他看着我的脸。

    我说:“史提夫,给我一个蝴蝶吻。”

    他吻我的脸,他的长睫毛闪在我的脸上,像蝴蝶的翅膀,我很快乐。我喝了半瓶拔兰地,我醉了。毫无疑问,我醉了,所以我很乖。他温暖,一切都这么美丽,为什么要破坏这么美丽的一夜?我疲倦。我在他手臂中睡着了。

    第二天醒来,我伸手想碰他。

    他已经走了。他不在我身边,枕头是空的。

    圣诞过了,他起身,他走了。

    他走了。

    这么可爱的一个男孩子,他甚至没有碰我。他走了,他当然不会再回来,我以后这些日子,当然也不会再有机会看到他。但是我会记得他。我们走了那么的一段路,我们谈话,我们一起喝酒,最重要的是:他没有碰我。我会记得他,他美丽的脸,美丽的身材,他温柔的声调,他的长睫毛。

    我把三颗安眠药含在嘴里溶化了,继续睡觉。

    他走了。我不知道他是几时走的,外面是这冷,但那是他的世界。我的暖房……我将会在我的暖房过一辈子。

    但是我会记得他。他的蝴蝶吻。

花样

    父亲根本不明白。

    他所坚持的只有一点:年纪轻轻,谈什么恋爱!

    恋爱与年纪有什么关系呢?如果运气不好,八十岁还不能免疫,有些人生活幸福,儿孙满堂,犹自未曾恋爱过。

    恋爱是一种感觉,我知道我爱杨安安。

    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,她刚玩完钝剑,一身白色的护身衣服,长发落在肩上,双领是粉红色的,眼睛亮晶晶,嘴唇似玫瑰花瓣般透明,我看得呆了。

    她的目光同样地落在我身上,我立刻知道,我爱上她,一见钟qíng。

    那天回家,晚上我睡不着,一见钟qíng。

    我并不是伤感,我知道我在人海茫茫中遇见了她,多么好,我才十九岁,有许多人,一直在等他们的另一半,要等到三十、四十,我因庆幸而落泪。

    以后我总在钝剑进门外等待安安,两人似有默契,约好了一起走过公园,通常不说什么。言语是多余的。

    父母知道我有女朋友之后,开头是欢欣,相对微笑点头:儿子长大了,有异xing明友了哩!后来得知是永久xing的女明友,就担心我会荒废学业。

    后来发觉我的功课并不退步,就更不服气,索xing阻止我恋爱。年级那么轻,即使熬到三十?大丈夫何患无妻?

    但我不要做大丈夫,我只想做一个普通平凡的人,快快活活,与妻子儿女过一辈子。

    家庭给我们的压力是很大的。

    一次打完球,安安义务替我将卫生衣带回家洗,引起了无穷风波。

    她妈妈在她的书包里搜出男人的衣裳,非同小可,顿时把事qíng闹大了。

    安安父母立刻把我找去见讨们,那天我特地穿着大学的外套,他们却仍不满意。

    杨太大问我:“你尚有三年才毕业,现在如何有能力维持一个家庭?”

    我莫名其妙,我说:“我并不打算成家立室。”

    杨太太炸了起来,“什么?你不打算娶安安?”

    我答:“我没有说过要娶她,将来的事,谁知道?”

    他们几乎将我一巴掌打了出来。

    这年头可不能说实话。

    安安与我课余照旧走在一起。

    稍后杨太太就约会父亲,叫父亲“管教令郎”。

    妈妈问我:“你把人家的女儿怎样了?”

    “没有怎么样。”我说:“讨论功课、看戏、吃茶、聊天。”

    “杨家小家败气的,我不喜欢他们那种人,一副‘女儿少了一条毛我叫你好看’的样子。”

    父亲说:“是你儿子不争气,缠着那女孩。”

    母亲不服气,“笑话,他姓杨的双脚不走出来,我儿子去绑架她不成,牛不饮水.怎按得牛头低。”

    父亲跟我说:“你就替我争口气,别去惹人家吧。”

    我不响。

    母亲说:“那杨安安粗眉大眼,一副不羁相,有什么好呢?大学里出色的女孩子多得很,你多看几个,挑一挑也好。”

    我抬起头,此心悠然。

    他们是不会明白的。不用挑了。

    我运气好,此生不用二色,真的不用再挑,我自己知道。将来,将来我们始终要结婚的,等我有能力的时候,我们会得买下房子,雇佣人,养育孩子。

    对这件事略有同qíng心的,是我的小姑姑。

    我听得她对父亲说:“别大惊小怪,bī他入穷巷里,方式替孩子们留个余地,恋爱有什么大不了,你们少控制他。”

    我听了这话非常窝心。

    她又说:“你们老了,忘了年轻的时候的事,老觉得孩子们傻,可是傻有傻的乐趣,做人成了老油条有什么快乐──你们还快乐吗?”

    因此我心中的话,也只肯对姑姑透露。

    她教我:“恋爱是好的,但是活在世上,除了恋爱,还有许多其他重要的事。”

    我反问:“譬如什么?”

    “譬如爱父母,爱你自己。”

    我不明白──一“爱我自己?”

    姑姑拍拍我肩膀,“是的,不要折磨及槽踢以自己。”

    我仍然不明白。

    但是暑假过后,我如梦惊醒。

    杨家将安安送去华盛顿念书。

    一切都悄悄进行,神不知鬼不觉,连安安都蒙在鼓里。

    飞机票搁在安安面前,行李收拾好了,安安不肯去,杨太太坐在女儿面前哭了一日一夜,眼睛肿得像核桃,安安被母亲哭得昏头脑胀,十八岁的女孩子只好上飞机离开香港。

    待我知晓这件事的时候,只来得及到飞机场送别。

    安安的面孔早已瘦了一圈,我见了她只觉得心同如绞,耳畔轰的一声,话也不会说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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