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偶遇_亦舒【完结】(20)



    张太太说:“小白有很jīng明的头脑,她在巴黎有一爿店。”

    我问:“你们呢?你们俩做什么?”

    丽丝答:“我与雅伦是同事,同在政府机构做行政工作。”

    张太太说:“他们是大学同学。”

    我忽然失口说:“那不是惨过结婚?”

    室内一片静默,我知道自己说错了话,连忙走到露台去独自坐着。

    人生要过得丰富,因为我们只能活一次,住在香港,生活圈子已经够狭窄,那还仿佛不够,还得与同学恋爱,与同事结婚,彼此困死在一起,这样子单调的生活,我不能想象乏味到什么地步,换了是我,要做恶梦的。

    张轻声责备我:“你怎么说这种话?得罪人的。”

    我吐吐舌头,耸耸肩。

    “你自己是个吉卜赛,不能要求每个人像你,你要尊重别人的全活方式。”

    “是,先生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去你的。”

    这便是我认识雅伦冯的过程。

    没想到他会打电话给我。

    那天我在洗头,正使劲地擦头发,他电话来了。

    我没弄清楚他是谁,态度很坏。

    他说:“我是雅伦。”

    “雅伦谁?一百个雅伦。”我很不客气。

    “我是张的朋友,记得吗?”他问:“我在你楼下,张托我拿点东西给你,能上来吗?”

    “哦,当然,”我说:“三楼。”

    我不是不喜欢他,我只是对他没有印象。

    他上来了,手中拿着两张画,一张是我在找的双色木刻的“升官发财”图。

    我很高兴欢呼起来,马上因此对他青睐有加。

    我坐在阳光下晒gān头发,一边与他有一句没一句的聊天,他喝着啤酒,有种异样的兴奋。

    我说:“你们也许看我不入眼,张说我不负责任,在你们心目中,我必然是个散漫任xing逸乐可耻的人。”我忍不住仰起头大笑起来,“可是我正是这样的人呢!”

    他说:“‘你们’,你口中的‘你们’是些什么人?”

    “你们呀,你与丽丝——丽丝怎么没来?”

    “她有事。”

    “请恕我直言,你们好比笼中鸟,一半是不能飞,一半是不愿飞,将来结婚生子,子女大了也念港大依着父母的老路走,在政府机关找工作做。我不是劝你们背个包袱去流làng——那是很俗的事——可是为什么不丰富人生呢?你们是那种念了一科食物营养学博士,便自以为有权把曹雪芹当作一种苹果批的人。你们与你们的朋友,香港充满了‘你们’,周末搓小麻将,到茶楼喝茶买金子储蓄,闲时为到欧洲而上欧洲,太可怕了。”

    雅伦冯跳起来,“小姐你未免太不公平,你所看不起的人正是香港的中上阶级!老实说:你们这种自以为是的艺术家,故作潇洒,不务正业,不外仗着家

    中有几个钱,便恶形恶状地讽刺人批评人,势利!”

    我瞪着他。

    “人人象你这么漂亮地生活,小姐,谁扫垃圾?谁坐银行?谁管店铺,你太不合理,太自以为超然!”

    我把头发一甩,“不跟你说了。”

    “嘿!辞穷了。”

    我夷然说:“你们这种殖民地做官的,自然有种奴才气,有机会便在市民头上发泄。”

    “人身攻击!”他说。

    我斜斜地看着他,一边梳通了头发,打成粗辫子。

    没想到他居然有胆与我吵一架。

    “请你吃饭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我才不要让朋友看见我跟你这种人走在一起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是艺术家,何必管旁人说些什么闲话?”

    我气结。我说:“只怕你女友丽丝不饶我。”

    结果我还是跟他走了。

    我也不明白这件事。

    他的头发太长,他的领带太花,他的鞋子没擦好,他的车子太保守,他的出身与背境都太普通……

    但是他说话有一种神采,我必需承认他有幽默感而且敢打击我。

    像他说:“威尔斯亲王追求你,你还嫌他老土。”

    或:“你们这种留学生,学了几句胡语,爬上墙头骂汉人。”

    甚至如:“说话这么刻薄,当心下拔舌地狱。”

    没到一个月,他全部缺点都被那一份神采所掩盖。

    我相当享受与他jiāo谈。

    可是丽丝很快发觉我对冯有好感,她的态度自然地恶劣起来。

    她真狭窄,不见得我会勾引每一个谈得来的男人。

    我一笑置之,告诉张,下次他请客,有我就不必叫丽丝,有丽丝就不必唤我。

    张的幽默感一向是很丰富的。他问:“既生瑜,何生亮?”

    “她还想跟我作一时之瑜亮呢,做梦!”我自鼻子里哼出来。

    张说:“啊,没想到你与她齐为雅伦冯争风。”

    “这种话你少说!”我狠狠道:“我不爱听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大小姐,她也是大小姐,都是自尊自大的角色,唯一的办法是别把你们两个人摆在一起。”

    我转头走开。

    那一夜睡不着,自己检讨自己,很觉不对。艺术家要有风度,我又不是爱上了雅伦冯。

    再见到冯的时候,我笑着说:“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?你那小器的女朋友呢?”说了又后悔,我这么轻佻,他会误会。

    “她耽会儿来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啊。”我说:“那我早点走。”这话说得更错,我的面孔涨红了。

    冯递给我很奇异的目光。

    我把正经事办妥后,便收拾行李打算回巴黎。空闲时间不外是泡在集古斋与嗥罗街。

    我找到不少好的货色,都钉在箱子中预备海运。

    没想到丽丝会来找我谈判。

    她穿着一套很拘谨的尼龙女裙,颜色很鲜艳,一看便知道是新衣服。脸上粉虽然多一点,可是仍不失为娇悄那类,如果我有她那个容貌,我一定善于表现优点,不会像她那么保守。

    我开门给她的时候很诧异,不知她有何贵gān。但我还是请她坐下,问她要喝什么。

    “有什么事吗?”我问她。必然是有事的。

    她说:“我认识雅伦已经十年了。”

    “真的吗?”我嬉皮笑脸的说:“我听说过,你们是中学的同学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就好,为什么要介入我们之间做第三者?”

    我瞪着丽丝,我呆住了,因为没有想到她竟会如此闭塞。

    我问:“你认为我是第三者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她固执。

    “有什么根据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雅伦常常提着你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“你认为完全是我的错?你真的这么天真?认为只要第三者愿意在这世界上消失,你们两人就会和好如初?”我咄咄bī人,“你真的这么想?你是个大学生,你在政府机关中身居要职,你怎么蠢得像乡下婆子?你为什么不纠众来拆小公馆,丽丝我真替你难为qíng,你的思想是怎么搅的?”

    丽丝苍白着脸,“我——”

    “我不是第三者,你知道我不会拆散你们的婚姻,”我夷然,“我做梦都不会想到要嫁你那雅伦冯-雅伦冯!连中文名字都没有的人。”

    “那么你更应该离开他!”丽丝说。,

    “我根本没有跟他在一起过!”我怪叫,“从来不会!你这个可增的女人,我真的很生气,你太丢脸了,快快走,我不想与你多说话。”

    “你一定要答应我,以后不见雅伦。”她继续噜苏。

    “我为什么要答应?你是谁?竟来告诉我该怎么做!”我拉开了大门,“快走!”

    她气鼓鼓的走,转过头来说:“你将来是会有报应的。”

    我大力拍上门。

    中国妇女是永远不会抬头的了。像丽丝这种时代女xing,管不住男朋友——根本男朋友是不应“管”的——尚且随便跑到别人家里,恐吓别人会下地狱之类,老式妇女不知会吵到什么地步。

    丽丝的原因是:她认识雅伦冯已经十年了。

    可怜的雅伦冯,他的日子不会好过。

    我不是不喜欢他,他的谈吐不坏。我会承认他是一个朋友,那是在丽丝令我彻底失望之前。

    我忍不住把整件事告诉张。

    张感叹的说:“傻,真傻,她心里害怕,是以有这种失常的举止。”

    “她以为我会怎么样?忽然良心发现,对住她痛哭忏悔,然后发誓不见雅伦冯?可是天下尚且有许多别的女人,她不能老把人当狐狸jīng呀。”张苦笑。

    “她未必是这么想,不过她一开头便把你当假想敌。”张说。

    “我下个星期便动身到巴黎。”我说:“各位放心。”

    “既然如此,我也劝你别再见雅伦冯。”张忽然说。

    我勃然大怒,“连你都这么说,我认错人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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