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偶遇_亦舒【完结】(5)



    待我上了楼,进入屋子,放下手袋,我才真正的生气,把鞋子摔到老远,坐下来,用手掩住脸。

    乃明要离开我了。四年来我一直以为我们会结婚的:等两个人的收入都好一点的时候,等时机成熟,等我们xing格稳定,等……再也没想到会变成今天这样。

    他走后回来的机会有多少我不管,他一走的意思是我得另外找一个人来代替他,一切要从头开始,我白白在他身上làng费了四年的感qíng。

    也许话不能这么说,他曾经带来不少快乐的时光。爱qíng……爱qíng是一刹那的欢偷,得到过,就不应再有抱怨,有些人一辈子也没享受过男欢女爱,因此标榜友qíng,朋友与朋友间算什么,完全是另外一件事哪。

    失去乃明……我不认为可以再找回一个乃明,女人老得快,这几年一过,再多的金钱,再成功的事业,都变成一大堆累赘,我实在不愿意乃明离开我。

    我一夜没有睡好,倒点酒喝了还辗转反侧。

    第二天电话在耳边一直响,我自梦中取过话筒,那一头是乃明。

    我忽然想到他这一走再也不会打电话来,心头一酸,两行眼泪不由自主淌下来。

    “喂,茱莉猪!”他在那边说。

    因为我比他贪睡,所以他一直叫我茱莉“猪”,大清早听到这个称呼,我的眼泪更加急流。

    以后我要买一个闹钟,以后他不再会打电话来叫我起chuáng,以后我得自己买一辆小车子开着去上班。

    “茱莉——?”

    “是,我半小时后马上好。”我说:“楼下见。”

    等乃明来接我的时候,我的气已消一半。

    “你几时走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九月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“我们还有三个月。”我说:“乃明,这三个月里,我们不要吵架,我们不要见其它的人,好不好?”

    “茱莉,你怎么了?”他拍拍我的脸颊,“我们之中不是有人患了绝症吧?只剩三个月,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“真的,”我微笑,“以前我不懂事,闹意气,现在我都要补偿你,我想给你留一个好印象。”

    “茱莉,你说这种话,真叫我难过。”

    “幸亏是夏天,我们下班可以去游泳,我发誓会学好滑水,我不会令你失望。”“一定。”他说:“你一定学得好。”忽然之间,他的眼圈也红起来。

    我们两个人居然相敬如宾起来。以前连吃中饭的地点都可以争论半日,现在我觉得时日不多,不如相让于他,于是尽量顺从。

    而且我表现得很愉快。既然这一仗输了,索xing输得漂亮点。要哭,回家伏在枕头上哭,不要在他面前淌眼抹泪的作怨妇状。天下没有二十三岁的怨妇,三十三岁也不必做怨妇,在二十世纪,这个名词应该早被废除。

    我们更加接近,更加亲热起来,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有这么好的忍耐力。我爱他。我爱他超过爱我自己,所以我不再计较“得”与“失”。我原谅他。

    因做得这么自然,连自己都苦笑。

    我们合资买过只快艇,叫“明莉”,他叫乃明我叫茱莉,两个人的名字中各取一字。他滑水时我开船,他开船让我滑水,虽然简陋,但其乐融融。

    现在这只快艇需要处置。

    他说:“留给你用。”

    “我一个人有什么用?卖了它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舍得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一只快艇不舍得,倒是舍得我。我鼻子发酸。

    “留着也没用,我一个人难道还驾着它出海不成?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会回来的!”他跳起来。

    “等你回来,它早生了锈,漏了底,”我笑,“还管用吗?回来再买新的好。”

    他颓然,“说得也是。”

    于是我们决定卖掉它。

    真是伤心事。我忍不住有一丝黯然。

    乃明说:“回来我们买一艘更好的。”

    “对。”我说:“不打紧。”

    那夜我哭了。一个月过去,时间越来越短,我们相处越来越和治,我伤透了心,却闷在里面不发作,长着一脸的小疱。

    乃明说:“你怎么皮肤不好?”

    “老青chūn,要不就是更年期。”我笑说。

    “菜莉,你会等我的吧?”他问:“会不会?”

    我抬头问:“你说会不会?”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我也不知道,”我坦白,“日子那么长,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,你要我怎么样?日日坐在家中等你的电话?”我看着他。

    “我希望是,谁不自私呢,但是这种要求,我怎么提得出来?”

    “鱼,我所yù也,熊掌,亦我所yù也——”我笑。

    “你的心qíng真好!”他自我一眼。

    他还发我的脾气!发脾气的那个似乎应该是我。

    “茱莉,对不起。”他说:“茱莉——”

    他说不下去,我也知道话已说尽了,这两个月来,是我挖空心思在讨好他,因为正如我说,我想给他留一个好印象。像我们这种年纪,人在人qíng在,爱qíng一分开便不再是爱qíng。两年。念完硕士他尚可以念博士,博士念完,女朋友也老了,更加笃定,索xing再拖一年研究院,然后挑一个十多廿岁的女孩子娶了她。这种事在小说中读得太多,尤其是台湾小说。我不会做这种悲剧的女主角。

    我与乃明在一起快乐过就足够,时间就算不与他在一起,也是要过的,我不能说他耽搁我。

    但是在香港守着,为他立贞节牌坊,又是另外一件事。我不是十六岁的女孩子,过了十八,还有二十,过了二十,还有廿二,我不能像她们那样牺牲,我自爱得要命。一段爱qíng,如果要死的话,挽救无力,我只好让它死,去寻找更新的。我的时日无多。

    “像你这样的女孩子,虎视眈眈的人不知道有多少……”他说来说去是不甘心。

    也算难得,虽然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大重要,但总算有点地位。

    我拍拍他的肩膀。

    “你以后怎么上班?”乃明问我。

    “与白色武士骑一匹马。”我眨眨眼。

    “别这样好不好.”他真的生气了。

    “我的梦幻车是雪铁龙戴安。”我说:“香港没货,我将设法去订一部,天天开着车子上班,开销直线上升,只好在衣饰上头节省,真惨,我是这次最蒙损失的一个人。”

    “你知道就好。”他拧我的面孔,“你舍得我?你舍得不跟我到加拿大去?”

    “乃明,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,我已在香港大学毕业,找到一份很好的职业,我最喜爱曲嗜好是阅读中文书藉与沙滩游泳,你想想,叫我搬到加拿大,我会不会快乐?”

    “与我在一起还不快乐?”他抢白我。

    “如今的女人很难侍候。”我狡猾的说。

    “茱莉,你不爱我。”

    “不,我很爱你,可是人的生命中,有很多事是比爱qíng重要的。”我说:“以前我们女人生命中只有男人,现在女人也有自我。乃明,对不起,我觉得加拿大简直是个沙漠,就算升学,我也选欧洲,不能跟你跑。”

    他沉默。

    他问我:“你想我留下来?”

    我摇摇头,“这完全是你的自由,我不会要求你留下来,伯母说得对,多几个头衔,只有好处。,将来社会人浮于事,竞争剧烈,做男人要负责家庭,比做女人又辛苦很多,没有真才实学,如何为妻女争气?大丈夫……感qíng算什么?我又有什么理由叫你留下来?我并不是那种自私没出息的老式女人。”

    他说:“如今感qíng真正贬值了?”

    “不不——”我觉得很累,说不下去,又作最后的努力:“我并不是那种甘心作一辈子小家庭主妇的女人:与公婆夹着住,教书赚三两千块钱,开部日本小车,周末与亲戚搓小麻将,养一个儿子,再生一个妹妹陪他,乃明,人各有志,我希望到老都有伴侣陪着坐咖啡店,在沙滩上散散步。我怕你一去加拿大,便入了那个辙,壮志消沉,入了人家的国籍,享受人家的福利服务,未老先衰。我不会快乐,乃明,即使我爱你,我也不会快乐。”

    他看看我。

    “乃明,正因为我爱你,我不会改变你,我自己认为我是个有见识的女人,我要嫁也不嫁老婆奴,既然我们的志趣分歧——”忽然我哽咽起来。

    他把我拥在怀里。

    这是我们jiāo往四年来,我第一次对牢他哭。

    “我会回来的,”他喃喃的说:“你不需要一日煮三顿饭,为这种微不足道的事营营业业,我们把时间用来阅读,旅行,进修,我会回来。”

    麦克阿瑟终于走了。

    我并没有去送飞机。想象中飞机场内挤满亲友,大哭小号,喧闹万分。我要上班。刚巧那是一个大忙日,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,他的班机已经到东京了。

    那日我自己开车回家,很久没开车,挣扎好久才到达家中,倒在chuáng上,才知道什么是寂寞。我自小一直有男朋友相伴,乃明在芸芸来生中打胜仗,成为我的爱人,四年来我们相处得极佳,这是我生平第一个弧独的周末。

    父母知道乃明到加拿大去,简直视他如逃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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