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蓝色都市_亦舒【完结】(22)



    “专业写作是很辛苦的吧。”

    “固然是,可是把作品卖出去换生活更加辛苦。”

    黎祖儿笑,“你说话同你文字一样。”

    我无限感慨,“可是老了。”怕老怕得不能言喻。

    黎祖儿忽然说:“我听了你的忠告,现在写小说,不再抄袭他人风格了。”

    “那多好,与其用时间jīng力摹仿抄袭,不如自立门户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有人抄完还得奖。”

    “人家幸运,各有前因莫羡人。”

    她取出一份原稿,放在桌子上。

    “你几时重返校园?”

    祖儿摇摇头,“我恐怕注定要令家人失望,我不想升建筑系,我只想成为一个作家。”

    我小心翼翼地问:“是我令你伤心?”

    “没有,你的评语中肯。”

    “你爸说你哭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年幼软弱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因此自bào自弃吧?”

    祖儿笑了,“你同我父母一样,是个大学迷,认为人不念大学简直不配讲话,可是社会上贤达有几个是大学生?”

    真的,还有人以没兴趣念大学为标榜。

    我惋惜,“可是读大学是一种享受。”

    “人各有志啦,甲之熊掌,乙之砒霜。”

    我与她很谈得来,可是我并没有达到目的,我本想劝她返回校园。

    送她出门的时候,我说:“祝你成功。”

    “成功的作家?”

    “无论你想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她笑了,驾着红色小跑车离去。

    我再次拜读她的作品,有点讶异,她好象真的开了窍,描写主角的心理状况,十分细致,可是因为生活圈子狭窄,题材受到限制,多读几年书,肯定对她的写作事业会有帮助。

    得到她的同意,我把她的原稿寄到香港刊登。

    她已经廿一岁,如果想做一个作家,就助她一臂之力吧。

    我还替她取了笔名。

    黎先生与太太知道了,也许要揍我。

    黎祖儿的写作生涯持续了大半年,忽然中止。

    编辑追了几次,听说黎氏搬了家,好象到瑞士去了,也就不了了之。

    很可惜,她没有持续苦gān。

    一支笔非要练练不可,不然,多大的天才,也会湮没。

    我当然还在写,真要命,才疏志高,永远对作品感觉不满意。

    一年圣诞,正在百货公司为亲友挑礼物,忽然有人叫我。

    我抬起头,是一位年轻的时髦女xing,短发,穿灰色凯斯咪大衣,提着公事包。

    我一怔,一时间没把她认出来。

    “忘了我了,是黎祖儿呀,我们去找个地方喝杯茶好吗?”

    变了,她整个变了,jīng神奕奕,英姿飒飒。

    “久违了,”我问:“爸妈好吗?”

    祖儿脸上一沉,“家母去年故世了。”

    我张大了嘴。

    “我们陪她在瑞士住了一年,在那段日子里,我真正长大,我不再做作家梦,自问也没有那种天份,现在我是卑诗大学建筑系一年生,已在父亲办公室打杂,请多多指教。”

    我发呆。

    我刚想说,她的一支笔会有前途。

    由此可知一个人的事业也受命运控制。

    祖儿在母亲病重之际内疚地放弃了志向,重返校园去赎罪。

    我们找到个雅致的茶座坐下详谈。

    “我的成绩不错,”祖儿告诉我,“老师认为我有前途。”

    “以后长住温埠吗?”

    “是,父亲已结束香港的生意。”

    “那我们可以多见面了。”

    祖儿点头,“是,我希望可以到你家来喝咖啡,不过,我现在已经不看小说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写,也不看?”

    祖儿抬起头,“那是另外一个世界,无论看同写,都会着迷,走了进去,再也不愿出来,然后,作者与读者渐渐脱离现实。”

    我笑,“那要写得很好的小说,才有这样的力量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要作者先入境,读者才会被吸引。”

    我竟与祖儿谈论起写作来。

    “作者若站在门外,象观光一样,皮笑ròu不笑,那是不行的。”

    祖儿笑,用手托着腮,“此刻我已知道,我的作家梦已碎,可是,我会成为一个成功的建筑师吗?”

    “相信我,做建筑师比较容易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”祖儿还在笑,“有谁会来听建筑师的梦呓?还是做作家好。”

    我忍不住大笑起来。

    呵辛苦了那么多年,原来都是值得的。

    我付了帐,结束这一次谈话。

    不久,编辑施小姐来信,附着一份剪报与一张便条:“这篇小说由一位新人所写,十分jīng彩,请过目。”

    人写我读,不亦乐乎,我立刻看了起来。

    的确是篇好小说,气氛带淡淡的忧郁与凄清,人物突出,对白真实,qíng节有起有伏,不落俗套,谁,谁有这样的才qíng?

    笔名叫甄念慈。

    这一定不是真名字。

    是位女xing写作人吧。

    我立刻请施小姐替我剪存所有关于甄念慈的作品,可是她写得不多,有时一两个月才有一篇三四万字小说。

    短篇始终是小品,若要表现写作才华,最好做一个长篇考验一支笔,在编排时间空间及qíng节上可证明有无能力。

    可是人家并没有问我有什么意见,我不过是一个普通读者。

    黎祖儿来我家喝咖啡,顺道走进书房,一边打量书架子,一边问:“有新书吗?”

    “问得真外行,”我笑,“该打手心,当然有新书,源源不绝,不然吃什么?”

    祖儿只是笑。

    “不是说不再看小说了吗?”

    她握着咖啡杯感慨地说:“家母生前最不喜我提到小说。”

    我叹口气,“我母亲也是,口口声声叫我不要再写,其实她对我这一行一无所知,无缘无故反对。”

    “也许,她怕我们走的路太过艰辛。”

    我抬起头,“可能。”

    祖儿黯然,“我真怀念家母,一空,坐下来,便涔然泪下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白,母亲故世,对女儿来说,是一个劫数。”

    “身体不知哪一部分跟着死了,感qíng好歹不是因素,以后,再快乐的快乐,也不再完全。”

    感qíng这样敏感的她,不从事写作,真是可惜。

    我不敢再说什么,扼杀她写作生命,我是首犯。

    “毕业后,是承继父业吗?”

    “是,他此刻在公司招牌上已挂上我的名字:黎与黎,第一个黎是黎志坚,第二个黎是黎祖儿。”

    “那多好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那是一份枯燥沉闷的工作,成日应付业主及闲杂人等。”

    “写作也不是关起门来可以做的事,也得与老板及老总们打jiāo道。”

    “业余写作,不计较稿酬,总可以舒服些吧。”

    “那只有你这样身份的人,才有资格只为兴趣,不问酬劳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,没有bī人的生活来催促一个人写得更好,又怎么会有进步呢?”

    “呵,这倒是奇怪的理论。”

    “因为生活,怕受淘汰,只得上进,不是吗?”

    我笑得绝倒,就是这样,我爱上了这位小友。

    一日比一日内疚,我当年那八个字评语使她气馁,让她放弃写作。

    写到今天的话,也应该成名了吧。

    至少有甄念慈那样的成绩。

    据说她的原稿十分抢手,可是不愿多产,她另外有份正职。

    我有点纳罕,奇怪,正职是什么,主妇、公务员、医生?

    那一个夏天特别明艳,我在露台树yīn间搭了一张绳chuáng,躺着看书,十分享受。

    一个傍晚,我读着甄念慈的小说,忽然觉得渴睡,便闭目养神,不由自主,睡着了。

    正觉无比舒畅,忽然有人叫我。

    “谁?”我抬起头来。

    是一位面目清丽的中年太太,有点面熟,正看着我笑,“好睡好睡,我来了,也不招呼我。”

    这是谁?

    “我是朱秀英,你不记得我了,我是祖儿的母亲。”

    我收敛了笑容,凝视她,已经不是这世界的人了,何故入我梦来?

    她轻轻叹口气,“打扰你,可是,解铃还需系铃人,只得再麻烦你一次。”

    我温和地说:“但说无妨。”

    “她的小说还写得不错吧。”

    我愕然。

    朱秀英指一指我手上的小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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