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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琪儿写照_亦舒【完结】(17)



    大家诉说一番白天做多么辛苦,就散会了。

    我出去拿车子,看到一个人靠在我的车子上。

    慢着,在呕吐。

    要老命,我赶过去,别弄脏妈妈的车子才好。

    “喂你!”

    那人抬起头来,却是个女孩子,一双眼睛,似寒星一般。

    我一见之下,连忙身不由主的掏出雪白的手帕递给她。

    她也不客气,接过便擦嘴。

    她并没有弄脏车子,还好。

    “小姐,你没有什么吧。”

    她哭了。

    一定是喝多了,感触心事。

    我问:“住什么地方?替你叫车。”

    她摇摇头,一手撑着车身,像是很痛苦。

    “要不要替你打电话?”

    她亦摇头,晃两下身子,挣扎向前走。

    穿得那么时髦,单身女人,喝得半醉,这一带蛮乱的,不由得叫人担心。

    “喂你,别走,”我焦急。

    正在这个时候,有人追上来,扶住她。

    “倩萍,”那男人说:“这是何苦呢。”

    她明明知道他是谁,又摔开他的手。

    qíng侣,吵架,与我无关。

    我开车门坐进去,只见那男的温言劝她,两人一直走远。

    一下子就回心转意了,接着再吵……这种花枪,男男女女玩了好几千年。

    惜我尚未有资格入局。

    叹口气,把车子开走。

    真不知人们是怎么结的婚,芸芸众生中,竟然会遇到终身配偶,虽然离婚率高,但只要有那一刻的真诚,也算难得。

    最近流行明菜型女孩子,鹅蛋脸,大眼睛,纯得似洋娃娃,同事中的小陈的女友就是那个样子,他把她捧在手心中,因为抢的人实在太多,不由他不小心翼翼,只见他俩进出时手拉手,亲密得似蜜糖。

    我怀疑日子久了也很累的,她会长大,重量会增加。

    届时捧着她会吃不消。

    女朋友不是小玩意,不是兔宝宝,不能因她长得好玩可爱而聚在一起。

    仍然寻寻觅觅。

    父亲说过,“你们这一代真幸福,读书时一门心思读,恋爱时又可一门心思恋爱,根本不必为柴为米。”

    “想我们在战前出生,跟着父母逃难还来不及,书也没得念,饭也没得吃,百忙中还要报父母养育之恩,一不听话老大的棒子打将下来……”

    “好不容易长大成人,一半苦学,一半运气,总算挣得一头家,已经去掉半条命,把最好的给孩子,次好的给父母,第三等才留着自用,什么叫恋爱?听都没听过,只晓得柴米夫妻,唉。”

    “才隔一代罢了,天同地,云同泥,你们可别身在福中不知福。看看你们,来着大学文凭还说吃苦,我们小时候,两百六十元港币一个月当信差开始,受的气要是算起出怕没有几十吨。”

    “啥人来帮一记,挽一把?你们廿多岁还算小,咱们十多岁已是大人,所以,只要福气好,不用出世早。”

    父亲所说的全属实,并无夸张,无奈钉一不刺到ròu,全不觉痛,听了也不过似一个故事,且是陈年的故事。

    他们四十余岁的那代确是苦,上有七八十岁的双亲,永无履足,不但要钱,最好小一辈侍候膝下,天天报到去听规矩,少一样就不孝顺了。

    怨天尤人,并不体谅子女的时间心血早用在创业上,筋疲力尽。子女有成就,那是他们遗传优秀,不在话下,子女有什么不妥,那是不争气,有rǔ门楣。

    说句老实话,那时做父母顶容易,此时做子女也不难,最不好过是当中那一代,好比三文治中之ròu。

    此刻在外国留学的廿余岁仔女心态犹如小毛头,只晓得动不动飞回来渡假,不知天高地厚。

    我也是。

    父亲又说:“罢,对你们还有什么要求,只盼你们好好做人,别弄个为qíng自杀之类大新闻,已经心满意足。”

    我很体谅他的苦处。

    两个姐姐嫁得不错,他就担心我的前途问题。

    所以我要双目如炬,好好物色对象,同时发展事业。

    在公司里,上司颇喜欢我,不是因为工作能力,工作能力位位差不多,都受过正式训练,都是人材,都肯勤力做。

    但xing格上我占便宜,我天生比较yīn柔,没什么火气,婴儿时期肚子饿了,只静静等褓姆拿奶瓶来,并不哭嚷,这是很难得的,母亲说,有些孩子似霹雳火,哭得噎气。

    对同事,我在任何qíng形下都没有发过脾气。所以上司特别看中我这一点。

    因此将来升级,我是排在前面几位的,不用担心。

    事qíng很凑巧,越是搁在一边不去着意,成功的机会也就越大。

    是不是找女朋友也应抱着这种心qíng?

    冷了许久,大姐忽然说要开一个派对,庆祝夏季来临。这人自从廿二岁结婚以后就没长大过,真好福气,夏天来了也能庆祝一番,秋天驾临又悲伤一阵,成日无事忙,要命。

    派对在园子举行,相信我,她的园子才比花圃大一点点,挤了三十个人,水泄不通,居然还把钢琴抬出来,找个人,在那里弹“哦五月的早上多么美”。

    我打冷颤,寒毛都竖起来,大姐真是要多ròu麻就多ròu麻,怎么动的脑筋,怎么想出来的。

    客人倒是穿得很随便,今年流行花布,女客全部花裙子,凉鞋。男客穿外套,但没有结领带,气氛过得去。

    我游游dàngdàng,拿一杯淡而无味的水果酒。

    有一次也是这种聚会,那时我年幼无知,好玩,把三瓶伏特加倾入玻璃缸,结果全体喝果酒的客人醉倒,东歪西倒,男客毛手毛脚,女客吃吃乱笑,场面大乱。

    今年没有这种雅兴了。

    我坐在藤椅子上,对牢一大把月季花,享受美景良辰。

    月季花也属蔷薇科,但不攀藤,可以开好几个月,一大把一大把,鲜红色,很多人误会是玫瑰,为花贩误导,其实较玫瑰小而轻,并不是一种端庄的花。

    我发呆似的坐在花前,比什么时候都寂寞。

    一个月中总有那么一两天,qíng绪特别低落,看到什么讨厌什么,派钱给我也会给我骂,今天便是其中之一天,闷得天昏地暗。

    天上紧起乌云,看样子不到一会儿要下雨了,宾客纷纷避到客厅去。

    一阵风,将白桌布卷起。

    我仍没有进屋的意思……

    咦,那是谁,谁站在影树下。

    雨点落下来,不密,但见豆那么大,淋上身上,便是一大斑点。

    我走过去,同那树底下的人说:“下雨了,当心淋湿。”

    那人笑起来,“你说我,倒不会说自己,难道你不站雨下不成。”

    我唉呀一声,与她同时走到帆布蓬下去躲避,两个身体差点碰在一块儿。

    是位小姐,穿着白衣,一脸寂寥。

    我不想说话,她也不想说话,两人索xing点点看雨。一站好久。

    这种分龙雨下不到半个时辰便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我像是认识这位小姐已有大半生,熟络地说:“进去吧。”

    她不语,点点头。

    一双眼睛像是见过的,也许是前生,怎么会如许熟捻。

    我有种找到的感觉。

欢聚

    每隔一年我们都见一次面,我们是华英女中七七年那届的甲级毕业生。

    毕业那日,我们约定时间地点,一年一度,七月七日,下午七点钟,在希尔顿咖啡厅等,不再另行通知。

    一连几个七,那是十多岁的女孩子贪玩,不过也有深意,容易记,忘不掉,到时到候,跑到咖啡厅去等,错不了。

    头一两年,到的同学比想像中的多,希尔顿是我们学生时期所知最豪华的饮冰室,常在该处逗留,长大后虽然知道有其他地方,但感qíng上不放心,见老同学,当然回老地头,大家都没有异议。

    那年我们有三十五个毕业生。

    七八年欢聚,竟然有二十八人。许多在欧美上大学的,因暑假回来,赶上见面,嘻哈大笑,声震整个咖啡厅。

    开心得不得了。

    我记得大部份同学都升了学,也有好几位已找到职业,莉做空中侍应生,当时还相当流行这一行,大家都很羡慕,她绘形绘色地告诉我们,受训期间,是如何慌乱,发薪水该天,又如何兴奋。

    我记得那日回家,声音都哑,大家争向报导,各同学念的科目gān奇百怪,什么都有:医学。法律。电脑,经济。文学、语言,会计。政治。最好笑是张小旦,她竟然跑去读纸张科学,我们都笑,说别的科系不收她,所以越考越冷门。

    说到冷门,念地质学的有陈港生,海洋生物的有欧媚明。

    我?最平凡不过,征得父母同意,念纯美术。

    他们都佩服我够勇气,美术学生的前途有限,往往毕业等于失业,但这是我唯一爱好,没法度,也感激父母辛劳工作,维持家境小康,好让任xing一下。

    最令我们张大嘴诧异不已的是任美玲,她告诉我们,决定结婚,定在十一月请吃喜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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