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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琪儿写照_亦舒【完结】(9)



    有人不喜欢她,可是也有许多人喜欢她。

    安琪语录:“十个人当中,有五个人喜欢我,于愿已足。”

    都不像是十六岁的人说的话,这鬼灵jīng。自然,分了一半天下;余下五个人,管他们喜欢甲乙丙丁,已不成气候。

    她脑筋动得好快,许多时候,都叫人捏着一把汗,但见她横冲直撞时时险过剃头,却又得化险为夷,不由你不佩服她。

    十七岁出来做事,真是的。

    初chūn,约她拍夏装,来之前,说明不拍泳装。

    小杨很气,“别家都拍得不要拍了,都是一层膜贴在身上那种款式,现在又拿我们作法。”

    我迟疑一阵,“不拍就随她去。”

    “都是你这种人把她宠坏的。”小杨咕哝。

    我说:“值得呀,一个女孩子有多少青chūn?顶多自十六至廿二那么六年光景,一年只得三百六十五天,拍这辑照片就花~天,她也就少一天青chūn,迁就她也是值得的。”

    小杨即时服贴了。

    他过一会儿问:“像安琪这样的女孩子,青chūn期过后,还会有生命吗?”

    不知道,五十五十机会。

    有些女人会成长成熟,有些女人不,失于失去一切。

    小杨嘀咕:“她那么聪明……”安琪说她一赚够钱就要走出圈子。

    做人,她说,不能没有一点钱防身。现实的社会才不跟任何人来温qíng这一套,男女都一样身边有些节蓄好办事,正正当当的赚取酬劳,不乱花之,储蓄之,真是美德。我小时候就不懂,任由机会一个个走过,溜掉,无限惋惜,要到廿七岁过后才发奋图qiáng,输一大截。

    她会成长的,届时不再靠美色,或许弄些小生意做。

    写作的路也如此:小时候作爱qíng小说,之后写生活小说。现在编夫人杂志,渐渐退至幕后,不再抛头露面。

    安琪从来不透露关于她父母的事,只知道他们不住本市,一向没露面。

    这里的一切,她自己作主,她只有她自己。

    其实人人都只知道他自己,人人都这么寂寞,到难关时,谁都帮不了谁,从小训练自己死了这条求人的心,未尝不是好事。

    安琪来了。

    “见她便令我想起七十年代滚石的米积加唱的‘安琪’,同样是叫人思念的一个女孩子,值得歌颂。”

    她活泼地放下大袋袋,坐在椅子上候令,一头黑发真如瀑布般光亮具生命力。

    身上穿着简单朴素的宽身衣裙,白袜子。白跑鞋。由顶至踵至多花一百数十元,但好看过许多中年妇女穿六万元一件的晚装。

    没话好说,青chūn与美丽无可分割,在安琪身上看得一清二楚。

    她同小杨说有人请她拍电影。

    “好,”小杨说:“你要发财了。”

    她要价很高,订明在影片中不bào露、不接吻、不拥抱。不剪长发……

    灯光师笑问:“呼不呼吸?”

    我即时丢过去一个眼色,叫他住口,小女孩有时不欣赏幽默感,使起小xing子来大家尴尬。

    电影界有天下最麻烦的人,自问没有三分能耐,不要去淌那个浑水为妙,订明,订明有什么用,一吵起来弱方名誉受损,所以还不是暗吞。

    嘴里一个版本,做起来又另外一个。他们也有苦衷,投资实在太大,风险qiáng劲,本刊扯平已经不算差,令人不得不全力以赴,每个岗位都不是人做的,去到最尽,迹近拚命。

    表面上那么风流潇洒的一个行业,背后血泪斑斑,现在小小的安琪也要投身进去。

    美容师在帮她刷着头发,梳松一点。

    当然,有机会谁肯不去,做模特儿至多一小时数百元酬劳,真正的钱,要在电影圈里赚。

    “会演戏吗,你。”

    “可以学。”

    “讲天才的哩。”

    “我的工作态度好。”她呶呶嘴。

    她的面孔如一只透明的水晶梨。怎么会有这样可爱的人,我常常纳罕她母亲是哪一国的天才,养下这么一个女儿,羡煞旁人。

    也不是个个女孩十六岁时都这样,不过真的美的居多,十八无丑妇。

    不由得悠然,思cháo去到老远,多年前,我也做过少女,收过鲜花qíng书,谈过恋爱,穿过短裙,为什么这样遥远,似没有发生过?

    现在走路总是佝偻着背,满面倦容,其实并没有做什么苦工,这倦意像是自心中透出。

    而安琪她们这种年龄的女孩,即使一夜不睡,也还是jīng神奕奕。

    记得当年无穷的jīng力都付之流水,没有好好利用,到如今,榨一点力气出来也不容易,只觉腰酸背痛,肌ròu疼痛,最好第二天不用起来,寿终正寝。

    所以喜欢看到安琪,借一些光,借一些力。

    也许传说中的脏老头子并不是那么脏,也许他们也只与我们一样,想接触到失去的光辉,弥补一颗老心的苍茫……

    安琪摆着姿势,小杨开了风扇使劲的chuī,她身上的一条圆台面裙子飞起来,露出圆润的大腿,这是玛莉莲梦露在七年之痒那部电影中的经典镜头,被抄袭过一千次。

    呀,那时候的美女没有智慧,但八十年代的小小安琪儿却懂得照顾自己,厉害厉害。彩衣换一件又一件,什么扮褂在她身上都好看。她不生个做作的人,在她心目中,我们是上一代的长辈无疑。

    一次与她谈公事,顺口叫客冰淇淋,侍者送上来时被她见到,她可乐了,哈的一声,指着冰淇淋说:“你也吃这,——”仿佛人过三十,已经不再有资格吃这种食物似的,我啼笑皆非,幸亏她亦知道过份,立刻住口,不再继续发表意见。

    有时真想问问她:喂,安琪,咱们是不是老妖怪?又怕她童言无忌,说出老实话来,那时我们下不了台,哭又不是,笑又不是。

    她跑来蹲我面前,“累。倦。昨夜没睡好?”

    我抚摸她的长发。

    小杨大声说:“今日到此为止。”

    安琪欢呼,去换衣服。

    她洗掉化妆出来,同我说:“夫人,有没有空,我同你去吃茶好不好。”

    我很意外安琪通常来无踪去无影,见我们只为公事,谁也不知道她私生活如何,今日提出约会,我受宠若惊,自然立刻答应。

    我这次没敢叫冰淇淋,大抵喝黑咖啡没问题吧,真怕了她。

    她喝桔子水一本正经的同我说:“我恋爱了。”

    我看着她。

    她一点也不像在恋爱,并没有那种云里雾里的神qíng,使我这个搅恋爱箱的夫人困惑。

    我说:“你的意思是,你已找到男朋友,”“不,我肯定在恋爱。”她孩子气的说。

    我还是不相信。

    “但他会妨碍我事业的发展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毫无疑问,你的时间宝贵,而谈恋爱正是最làng费时间的一回事。”“他是一个很可爱的男孩子,失去他,以后未必找得回来,”“那自然,所以你要立刻作出抉择,有所牺牲。”

    她看我一眼,“你都不同qíng我。”

    我笑,“你并不需要同qíng呀,”“他是个很好的男孩。”她轻轻叹息。

    “那是一定的,你看中的人不会错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?”她睁圆双眼。

    “我对你有信心。”

    她沉默下来。

    过一会儿又问:“你怎么不问他是谁?”

    我耸耸肩,“如果你想我知道他是谁,早就说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对,”她说“你好聪明。”

    哈哈哈,我心笑得歪倒,她赞我聪明,唉,这小孩。

    她显然也有点烦恼,托着腮在苦苦思索。

    这个神秘的小女孩,我始终不知道她三顿饭在哪里吃,衣服谁人帮她洗,有份佣人做家务。

    打开窗户说亮话,“你若问我的意见,我就说,先把工作gān好再说,私人感qíng免谈,况且有那么多人喜欢你,也足够弥补。”

    她没说话。

    我微笑,拍拍她的手。

    “我要回去了。”她说。

    我付账,出了门口,看着她叫部街车离去。

    不用替她担心,她不会栽筋斗。虽说年纪小,跌倒爬起不要紧,到底身上有了污迹,以后总有痕有恨,落了话柄在别人手,你肯忘记过去,从头来过,闲人却不肯,总得时不时闲言数句,提醒阁下过去种种。

    所以非小心不可,将来弄得不好分手,吃亏总是她,但一般人同qíng的却永远是男方,因她有美貌财富名气,他没有。

    看得多了,我也成为预言专家,知道她不会冒险去谈恋爱,哪一头轻,哪一头重,她再清楚没有。

    寂寞,是不是,谁说不是。

    之后找安琪就比较难,她已退出模特儿行业,进军影坛。

    但是夫人杂志社最当眼的地方,仍然挂着她的签名照片,巧笑倩兮。

    那时她比较嫩,比较稚气,也没另那么专业化,但我们已经爱上她。

    “现在约她拍封面还是可以的,”小杨说:“她对我们算不错,别家就得排期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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