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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欢如梦_亦舒【完结】(13)



    车子到了落阳道,他睁开眼睛。好美丽的一条路,两边都是郁葱葱的大树,只有两座洋房。

    他开了门,跟我说:“丹薇,谢谢你,丹薇,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?”

    “当然可以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他吻我的手,吻完了把我的手指握紧,他说:“我记得你的号码,我一定会。”他又稚气的笑了。

    “再见。”我说,“再见。”

    “再见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。

    他走进二号那间住宅里,门外写着“陈宅”。他姓陈。

    我真的累了,第二天我又得起chuáng,又得重新挣扎,又得应付新的一天,偏偏这一天又跟昨日与明日没有任何分别,唉呀,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

    车子回到我自己的家,付了车资,上楼,脱了衣服,还来不及洗澡,便已经累垮掉了,只想睡。

    睡在chuáng上,梦见自己是丹薇,有过很多风光的日子,然后嫁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,完了还有旧qíng人在暗恋着她,醒来之后,也不外如此,做人没味道。

    那个男孩子倒是真直乐了半日,他以为他见到丹薇了。我微笑,在一个雾夜碰见旧qíng人,他可乐半日。我呢?助人为快乐之本,我也应当快乐。

    但是我怎么快乐得起来呢?在大风细雨中等车,我的疲倦自骨头里直透出来,我想如果家明在的话,真是,如果家明在的话,我怎么会有这么一天,整日与一个陌生的世界挣扎奋斗——一个人应该奋斗,但是我的力气已经没有了。我父母知道吗?我兄弟知道吗?以前家明是知道的。

    现在这个世界只知道我是一个略具姿色的女子,qiáng壮有力。

    我实在是累得昏头昏脑了,实在想一头倒在无论什么地方,睡着了不要再醒,每日早上都是一样的,一个印子里出来的,脑子里全是家明,以前与家明所过每一日,都深刻地印在脑中。

    我们的快乐,我们之间无谓的争执,我们的计划,我们的欢笑,我们曾经共度的辰光。

    那时候我是那么瘦,一张脸上没有一点点血色,没有一点化妆。他怜爱的目光,使我觉得我十分的qiáng壮。

    那时候他爱我。

    后来我的车子经过落阳道,常常会想起那个男孩子。落阳道只有两个号码,只有两间洋房,都盖得小巧而有气派。这个男孩子住其中的一栋。

    当然我不会登门造访,我不会做这种事,各人的习惯是不一样的,也没有这种必要,他要见的是丹薇,我不是丹薇。但是每次我经过那幢屋子的时候,我总会下意识地看一眼。屋外的影树在夏天的时候将会艳红如火。

    我父母爱我,我兄弟爱我,但是他们没有时间来同qíng我,他们没有时间来帮助我。故人何处,救我离愁城内外。

    每日我似一部机器似的,机械化的,有规则地做着我应该做的事,我不敢说我做得好,至少没有出毛病,然而一天过一天,又如何呢。

    在马路上走,因为不再有人爱我,我只是芸芸余生中的一名,因为不再有人爱我。

    过马路的时候我是茫然的,抬头看向天空、有时候有云,有时候没有云。穿戴得整整齐齐,天天上班,我这痛苦的上班,一天一天真不懂得是怎么过的,只不过是为了时间太多,要设法消磨,不然的话,在家坐着要变白痴了。

    我不能够像以前那样,电话铃一响,先让它响个几声,然后不徐不疾的取起话筒,毫不犹疑的问:“家明?”一定是他。那个时候,生命是那么肯定。有时候与他吵架了,拨了号码,他来接,故意不出声,他“喂”几声,便叹气笑道:“好好,算了,算我错。”大家都活在肯定的世界里,当然他现在还是幸福的——他幸不幸福与我有什么关系呢?有关系的是我,我至如今还似踩在一段云上,每踏前一步,每每惊得冒出一身冷汗。

    又一日下班。我穿着一套豆沙红的丝裙,并不是为爱漂亮,有个朋友订婚,下班挑件礼物,顺便去一趟。

    近日来必定是结婚的好日子吧?人人都争着结婚订婚,恐怕是huáng道吉日。结婚也容易,只是如意郎君难觅,我要是再痴心地坚持地要等第二个家明,那我就永远嫁不出去,永远没有人愿意娶我,永远不会有人愿意与我养育孩子,没有人。

    我该选什么礼物呢?香港可以花钱的地方太多了,简直不知道该把钱怎么花才好,才想花就不见了。买一双银手镯吧,上面刻他们两人的名字——但是他们两人叫什么名字?得把喜帖掏出来看一看,买一双金笔吧。我每一家店每一家店的游览着,像一个游客,紧盯着橱窗不放。

    然后又人在背后轻轻叫我。“丹薇。”

    我猛然抬头,看到的是那张熟悉的脸,含羞的眼睛,瘦削的身材。

    我惊喜地看着他,这么多人的大街上,huáng昏中,他居然又把我认不出来。

    但是他看清楚了我的脸之后,忽然结巴了,腼腆的说:“对不起小姐,我老认错人,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“喂!”我连忙叫住他,“你没有认错!”

    他反而呆住了,“我没认错?你——也叫丹薇?”

    “你忘记我了?”我坦然的笑,站在大街上,huáng昏里,人来人住,忙得昏头昏脑,我说:“你已经把我认错过一次,记得吗?渡轮里,雾夜,我们喝过咖啡。”

    他想起来了。他的脸慢慢的红起来,“你——”

    “你把我认错两次了。”我耸耸肩,“其实我不介意,你不记得了吧?”

    他凝视我,以一种怜惜,但是陌生的眼光凝视我,然后说:“你是这么的象她。”

    “谁?”我明快的问:“丹薇?”

    他点点头,“瘦削的肩膀……”

    我笑,“我其实已经十分的胖了,五年前,或许是,现在我简直是另外一个人,我不可能像丹薇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丹薇是什么样子的?”他奇问。

    “陈先生,我可以猜想得到。”

    “你连我的姓也知道。”他惊叫。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我微笑,“你要喝杯咖啡吗?”

    “要,耍,我请你,”他连忙说:“但是你是在买东西吗?等你买完再去吧。”

    “OK。”我笑。

    我们同进银器店,结果买了一双烛台,叫人包好了送去,那个酒会我自己是不想再去了。

    他把双手cha在口袋里,很自在的样子,仿佛我们是多么的老友,他的样子令人舒服,就凭那一点,那天夜里他吃醉了酒来用手搭我的肩膀,我才没有生气。

    他永远像个大学生,那种刚自学校出来、惶惶不知终日的大学生,随和而温柔,但是世界对他残忍,这恐怕是不能避免的吧。

    我们到一家有名的咖啡店去,两个人坐下,他叫的并不是咖啡,他叫了拔兰地。

    他说:“你胸前挂的是玛瑙珠子?”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我下意识地低头头。

    “很漂亮,配你这件衣服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你。”

    “在什么地方买的?”他问:“我喜欢这种半右羹的袋饰品。”

    “不是我买的,我曾经一度有过一个男朋友,他到克孟都去,在街上买回来给我的。”

    “哦。”他说:“他的欣赏能力很高。”

    我微笑,“所以他才离开我,跟别人结婚去了。”

    “哦,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“没关系,这是我收他的最后一件礼物,他是一个很礼貌周到的男人,他送很特别的礼物给我。”

    “你想念地?”

    “是的,每一日,每一分钟,我真不相信可以这么的想念他。他的名字叫家明。”

    “我明白你。但他不是好人,怎么可以这样子呢?无缘无故抛弃个女孩子。”

    “他有他的自由,他有他的选择,为什么不可以?”我反问。

    “但这却令你痛苦。”他说:“任何人不可以使另外一个人痛苦。”

    “那是我的事。”我笑,“是我活该,我应该早就忘了他,如野火燎原一般的忘了他,寸糙不生的忘了他。”

    “多么好的形容词!”他说。

    我又微笑。

    “他忘了你吗?你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女孩子。”

    我轻哼两声,“谢谢你,陈先生。”

    “是对的,你是很可爱,那种一见使人亲切的女孩子。”

    我点点头,“是不是因此就请我喝咖啡?”

    “不。”

    “是因为我长得象丹薇?”

    “其实也不是。只是你们的肩膀,都那么微微往后斜斜的略倾一点,非常的象,也不过是这样。她是个……很嚣张的女孩子。”

    我笑,“所有被爱的女孩子都是极之嚣张的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没有被爱?”他问。

    “现在没有人爱我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?”他天真的问:“是与一个志同道合的爱人到巴黎去玩两个星期。”

    “我知道,你跟我说过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到底说了多少?”他十分吃惊,“我把我的秘密泄露太多了,真是可怕。”

    “丹薇与你可志同道合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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