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旧欢如梦_亦舒【完结】(27)



    一直站在戏院门口,等得腰酸背痛,极之不耐烦,真想一走了之。约女人与约男人怎么会一样,男朋友管接管送,永远可以迟到半小时,不必言谢,男女有别。

    在这一刻内我份外想念梁秉坚这个人,他在做什么?驾着那辆小小日本车与太太在兜风?星期日的下午呢。

    以往星期日他总是来我的公寓。我很嫌他。嫌他不够风越,嫌他拿不出去,嫌他从没送过一件像样的礼物给我。

    一次他送我只小金戒子,我给退回去,还加一句:“这种玩意儿,送给我十五岁的侄女儿还差不多。”

    他没说什么,收了回去。

    现在想起来真觉不该,现在想什么都不管用了

    他不知有多失望——那只小小的织锦袋,里面装一只他以爱心去挑回来的小戒子,也不知选了多久……可是给我一手挡回去,谁稀罕,我在等的是五卡拉全美方钻。

    结果那日的电影看得索然无味。同样的戒子,他那小妻子戴在手中,会说不出的快乐吧?

    电影散场各自回家,我紧闭着嘴唇,脸上毫无欢容。梁秉坚的优点陆续回来……一点点一滴滴。

    那日他轻轻来跟我说:“我要结婚了。”

    我顿时一呆,真没想到他会从我手掌里翻得出去!我以为他今生今世都是我的奴隶,也再逃不出生天,我原以为他会一辈子与我看看电影吃顿茶就足够满意,我做梦也没想到他居然“偷偷”结识了别的女人,谈恋爱,且已论到婚嫁,我完全有种被出卖的感觉——什么!他没有为我牺牲到底?他竟成了叛兵?他竟挑了一个平凡的女孩!我真呆住了。

    我想我的脸色变得苍白,过了很久,我才恢复过来,装上一个勉qiáng的笑容,说道:“恭喜恭喜。”

    他又轻轻的说:“她……是很普通的女孩子……比不上你。”

    听了这话,我并不觉得骄傲。

    至今已三个月了。

    我也约别的男孩子出来,其中一个叫班。

    关于班,以前秉坚说他:“我不喜欢这个人,我不赞成你同他来往,如果他有诚意,我们可以公平竞争,但他完全是混一顿免费午餐吃的那种人。”

    我当时一笑置之,那时我在酒店工作,朋友爱吃多少吃多少,不过是签个名字。

    我与女同事约好班,在小馆子里吃了三十多元的午餐,结果他照样拒绝付账,我那女同事与我僵住半晌,我是震惊,她是生气,结果由她放下钞票。我们走出馆子,连笑都笑不出来,我忽然想到秉坚,心中悔恨jiāo织,我这样嫌他,但是离开他才知道他的好处,一路上心痛如纹,同样的收入,秉坚为我,无微不至,像班这种人,我发誓不会再接他电话。这好算男人!没钱爬出写字楼来gān吗?为什么不在办公室吃饭盒子?跑出来叫两个廿多岁的女子付账。

    回到写字模一算,这人吃我不下十来顿,我自酒店出来了,他请回我十来廿顿也很应该,不是我们女人个个计较,而是秉坚说得对,他根本是占便宜来的,根本没有人格没有诚意。

    我的心沉下去。

    现在发觉已经太迟了。

    我问我自己;现在梁秉坚再来求婚,我答应邀是拒绝?凭良心。答案:拒绝。我真的不爱他,

    又不能老把他抓在身边,唯一的办法是放他走。

    但这个寂寞的空档没人填,实在是难渡。我深深叹口气。

    我必须要把持自己,必须。

    我借了嫂嫂的车子,开到新界的公路去,一路上绿叶如荫,风景如画,但是我的心门无法打开,我不需要全世界人的欣赏,我只需要一个忠实观众。

    我把头靠在驾驶盘上。

    路上满街的男人,当我穿着银狐走过的时候,全部转头向我看,又有什么用?我病我痛时他们又不知道。

    太阳热辣辣的晒在我一边脸上,我的眼泪缓缓流下。我是爱他的,到这个时候,我不得不承认,我是爱他的,可是爱管爱,一年半载之后,爱会褪色,我不能一辈子坐家里为他生孩子,计算着家用:一毛一分,哪一份是租金,哪一份归他母亲,不不,我做不到。

    为什么他一定要急于结婚,为什么他不能再陪伴我长久一点?

    我哭了很久,才独自开车回家。

    星期一照常去上班,口袋要放着他送我的一只金挂表,那个星期一他来低低跟我说:“我要结婚了。”停了一停:“这只表送给你。”

    “送给我?”我茫然的问。

    “是的,给你做纪念。我没有什么其它的东西,这表是我祖父传给父亲,父亲传给我的,约五十年了。”

    我呆呆的接过那只jīng致的挂表,我一生人从来没有更珍重过一件礼物,我轻轻的把它捧在手中。当他离去,我把冰凉的金表贴在脸上,但那时我尚不懂得哭。

    翌日我去配了一条金表链子,一直贴心挂着。今天又星期一了。

    我走过马路的时候,忽然有一只手搭在我肩膀上,我转头,呆住。

    是梁秉坚。

    我的喉咙哽咽起来,多久没见他了?一般的浓眉笔挺鼻子,朴实西装,人群熙来攘往间,我忽然发现了他,然而他已是别人的丈夫。

    汽车响号把我们赶开,他拉着我过马路,我们站在路边,他微笑的看着我,我呆呆的注视他。

    “你好吗?这几天下毛毛雨,你好象穿不够衣服似的——”

    我张开口,想说话,但一个字说不出来,忽然想起拜伦的诗:

    IfIshouldseethee,afterlongyears,

    HowdoIgreetthee,withsilenceandtears.

    “我们吃午餐,在老地方,好吗?”他问我。

    我点点头。

    “一点钟。”

    我转头就走,用手按住那只金挂表,眼泪如cháo水般涌出来。

    他追过来,掉转我身子,一脸的诧异。

    我就在大街上,众目睽睽之下,把头靠在他那熟悉的肩膀上,号淘大哭起来。

    他开头手足无措,后来就明白了。

    他扶着我一直向山上走去。

    我们两个人都没有上班。

    “……我不能离婚……”

    我沉默着。

    “她是无辜的……”

    风啪啪chuī在我的脸上,我的心与身都是冰冷的。

    “送你回家休息吧。”

    “不,送我回写字楼。”

    他陪我回写字楼,我告假回家。

    服了镇静剂,我拉上被子睡觉,眼泪打侧流下脸颊,滴进耳朵。

    我竟没发觉我爱这个人,直到今天今时。

    我荒凉得如当年念大学时在欧洲旅行,到威尼斯圣马可广场迷了路,太阳不是我的太阳,人群中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,鸽子成群的在身边打转,我仰起头想呵,原来我的生命终于此。

    然而这一次是真的了,我再也抖不脱逃不掉我自己的命运。

    门铃叮当叮当的响,我不想去开门。

    但是它连续地响了三次又三次,我忽然想到是梁秉坚!他是这样子按铃的,我抖开电毯奔出去开门。

    门外站着的正是他。“坚!”

    我紧紧的抱住他。

    他将我的头按在他胸中。

    “坚,我不知道怎么样才好,我不知道!”

    坚低声说:“我在这里,别怕,别怕。”

    然而他已是别人的丈夫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,坚,我对不起,我对不起你。”

    “我在这里。”

    他陪我到六点半,然后起身穿衣服。

    “我得走了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真荒谬,如果这种qíng形早三个月发生,一切多么简单。”

    我沉默。

    但如果他不离开我,我永远不知道他有多珍贵。

    “她在等我吃晚饭。”他轻轻的说。

    我沉默,他那可怜可爱的小妻子,煮好了二菜一汤,静静的等他回去,我是一个下流的女人。

    我无法与任何女人相比,我没有人格。

    他走了。

    我伏在chuáng上很久很久,终于睡着了。第二天大清早,他来接我,仍与三个月前一样,仍是八点十分,仍是那部小车子。仍是先按楼下的铁闸铃。

    我在窗口看着他把车子停好,看着他下车,然后他抬头看我是否在张望他。我向他招招手。

    他笑了。

    我很辛酸,他上来后拥抱我,很轻很轻的在我耳边说:“我爱你。”

    我一点也不怀疑。是他的确爱我。但是再爱我他还是娶了别人,他并没有等我一辈子。他并没有。他与我一样的坏。

    他送我上班,我们一起吃早餐,我问:“你太太做事吗?”

    “她在银行上班。”

    “先送她,再接我?”

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“你不觉荒谬?刚与一个女人吻别,转头就去接另外一个女人。”

    他笑笑,不出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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