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表演_亦舒【完结】(9)


    妈妈笑说:“以前女孩子为挑对象烦恼,现在为选职业头疼。”

    我说:“女人也怕入错行。”

    终于尘埃落定,我决定做三年船公司。

    妈妈问:“不会驶到战区去吧?”担心的要命。

    “自然不会。”我回答。

    没料到,他在门口等我。

    一大清早,我去游泳,他尾随在后。

    “怎么,招呼也不同我打?”

    现在已可以直接看到他眼里去了。伤势不会完全复原,不过已经麻木。

    他似自言自语:“你总给我充分的自由,但当时我不懂,老觉得你是童子军,没有柔qíng蜜意,一时迷失……你认为我们之间,还能挽回吗?”

    我摇摇头。

    “你不再爱我?”

    我微笑,非也非也。

    一次受伤,足以致命,谁还敢相信他这种朝秦暮楚,朝三暮四的xing格?谁能保证没有第三第四次?

    现在我也学会保留感qíng,保护自己。

    到今日才知道,他放弃我,是为着我欠缺女人味道。

    唉,yù加之罪,何患无词,又何尝是我的错。当爱qíng消失,忠厚变迟钝、柔qíng变依赖、时髦变轻浮、艳丽变妖冶、能gān变qiáng悍、节省变吝啬、坚qiáng变固执、风趣变尖酸、高雅变孤僻、天真变无知……

    咄!

    又其能尽如人意,但求无愧我心。

    我将永远是我,总有一日,有知音人会前来叹一声:呵,看这美人。

    我将静静等待,不及不忧。

    我说:“回去吧,别多说了。”

    他看着我说:“许多qíng侣在误会过后可以复合。”

    我不置评论。

    每一个人的qíng形不同。也许我也爱的不够,至少我爱自己多过爱他,我不能化为一堆烂泥,倒在他脚底下。不不不,我没有那么làng漫。

    我没有空闲,下个礼拜我要上工。

    于是我再说: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他只得离去。

    那日下午,我泳罢回家,躺沙发上喝冰茶,电话铃响。

    我接听,那边说:“我是你表哥,怎么,好吗?听说找到工作了?”

    我jīng神来了,这小子,真是风趣。

    “表哥,”我说:“正想请教你呢,我的新工作不多不少同你那行有点关系。”

    “表妹,出来吃杯咖啡如何?”

    “表哥,什么时候最方便?”

    大家都笑了。

小店

    我们有一个甚长的暑假,长得足以令人发疯的两个半月。我到巴黎去了两个星期,伦敦两个星期,还剩一个半月。gān什么好?

    找一份暑假工作。

    我走进这家小店,我问:“你们需要人手吗?”

    店主是一位太太,看看我,问:“-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?”

    “中国人。”

    “好。日本人免谈。我丈夫死在日本人手里,第二次大战,在新加坡。”

    “真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“跟-无关,中国人是好人。我相信中国人,我们一起打过仗,我知道。我这工作时间很长,早上十点至下午五点,没有休息,星期天关门,一天到晚只能站着,一星期十镑的薪水,gān不gān?”

    “以前那个长头发的男孩子呢?”

    “把头发染得血红,到伦敦做歌星去了。”

    我笑。

    我接受了工作。

    我喜欢这家小店。它卖一切的东西,都是不实际的东西,所以我才喜欢。它卖翻版画;毕卡索的蓝色时期、粉红时期;达利的超现实;波蒂昔里的维纳斯出世;比亚资里的版画;米罗的女人与星、克利、一切一切的画;米开朗基罗。它卖“中国制造”的字纸篓,中国剪刀、中国灯笼和糙鞋。积木、木珠子、布娃-,布狗熊。扎染的长裙子,花生漫画的杯子、碟子和胸针。各种标签,包括“我好奇,但不huáng色”,银子的手镯、戒子、镶半宝石的项炼、智力游戏玩具、明信片、贺卡……上帝!想到什么他们就卖什么,小钟,huáng色的红色的,才一寸直径

    美丽,真美丽的一家小店。

    小店名字叫做“贝许”,是主人家的姓。

    可是进来看的人,比买的人多。因为,因为价钱贵。

    有钱人用钱都用得坏,没钱的人爱好却都上乘,悲剧。

    但是我对顾客极之礼貌耐心。我做这份工作,不是为了十镑,老天,我不是充阔,但是我靠那十镑,我好去死了。我是为了我喜欢这间小店。

    小店常来新货。

    有一次来了整套手fèng拼花的沙发垫子与被子。我哗然大叫,买了一套,老板娘直摇头。一个月薪水还不够呢。又有一次来了一大蓬一大篷的gān花,那形状颜色之美,难以形容,我也买了一大束。

    我跟老板娘说:“你的店,真是罪过,我为它破了产。”

    她的回答:“你们外国学生都有钱,一个电报,钱就汇来了,在乎什么?”

    我想申辩,但算了。让他们这么想好了,有什么关系?

    我在这家小店里工作,很是享受,渐渐店主很信任我,她自己老溜开去喝咖啡,吃茶,把店jiāo给我。

    年轻人常常进来问:“那幅莫地格里安尼的‘爱丽丝’,要多少钱?”

    我答:“十五镑。”

    “真贵啊。”他们叹息。

    “是的,”我惋惜的答:“真贵。对不起。”

    我反而向他们道歉,然后我们说了好几十分钟关于莫地格里安尼的故事,他的肺病,他的美貌,他的风格,他的悲剧。聊了半天,一便士生意也没做成,但是我很快活。

    也有年轻人开了跑车来,在小店门口停下,买一只很可爱的玩具熊,送给等在跑车里的漂亮女朋友,然后把车子像火箭一样的开走。

    两者我都欣赏。

    有工作是快乐的。真的,不骗你。天下最痛苦的,莫如富贵闲人。

    我不闲,我不富贵,最低限度我做人还有追求的目标,谢谢上帝。

    不过这家店,很有点像人家幽默地形容的“两死店”──“客人进来客人死,客不进来店主死。”东西的价钱实在贵,也卖油纸伞,但要两镑多一把,疯了。

    一个雨天。

    (雨天有什么稀奇?此地要是开大太阳,才值得稀罕呢?我闲来都得吞维他命D,以防万一。)

    在这个雨天的下午,我一个人在店里,店里没有什么客人。我坐在地上看武侠小说。客人进来门上通常会铃声大作,那时候我起身招呼不迟。

    正看到杨过婉拒郭芙的时候,铃声就响了。我晓得这本武侠小说我已经看过七千余次,但是有人来打断,我还是不快。我只好站起来。

    一个咖啡色头发的男孩子背着我,在看东西。

    我站在他身后,耐心等候他的吩咐。

    他很高,而且他的头发十分短,贴在脑后,他的身裁好看极了,牛仔裤,T恤,蓝与白,但是美丽。青chūn是美丽的。我放下了我的武侠小说。

    下雨天。

    一个短头发的男孩子。

    他转过身子来,想找店员,没想到我站在他身后,吓了他一跳。我微笑。他只动了动嘴角,有点不好意思。

    他的脸是这么的漂亮,上帝,我看得目瞪口呆,是一种温暖的漂亮,他一定十二分年轻,大眼睛是蓝灰的,睫毛有一寸多长,重重的覆下了影子!脸颊粉红,他的头发那么短那么齐。我看他像看洋娃娃一样。虽然说外国男孩子漂亮,像他这样的,到底少有。

    他有点难为qíng,“你──”

    “是的,我是店员。”我也尴尬了。

    下雨天。

    下雨天老使我这样子。

    “这家店,很好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“我可以帮你忙吗?”我问。

    “我在找一样礼物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我连忙说:“请慢慢看,我们这里什么都有,慢慢的找好了,不要客气。”

    “谢谢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我微笑。

    找一样礼物。给他的女朋友?

    他长得这么好看,那个女孩子是什么样子的?

    我偷偷看了他的侧脸一下,他的长睫毛闪动着。

    “这个下雨天。”

    然后他找到了他要的东西,他开心的转过头来,他指着橱窗说:“那个,那是个音乐盒子吗?”

    “哦是的。”我说:“很美丽的音乐盒子。”

    我把它拿出来。上了链子。音乐缓缓的奏,是那首《许久许久之前》。

    其实这不是一只音乐盒子,它只有三寸来高,是一个小小的帐篷,下面有四只七彩的小木马,用细金链子吊着,马上骑着小小的人,当音乐一响,马开始转,真是很动人的,老实说,我也很喜欢。

    他听见那只曲子,微笑了。

    “我买它。”

    “好的。”我也微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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