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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鞋儿_亦舒【完结】(5)



    嗯,看风景。

    我在雾中看到一个穿黑衣的女子,她向远处悠然眺望。

    有钱就是这点好,下层工人做到抽筋,她却把扇来摇。

    我走过去,很讽刺的说:“小姐,车子修好,请摆驾。”

    她蓦然回首,抬起一双眼睛,看看我。

    我认得她。

    竟是李观仪!

    我顿时懊出血来,不该对她不客气,现在自己断了一条路。

    司机上来,为她解释因由。

    她淡淡向我说:“谢谢你。”却是不动气。

    我回到自己那辆老爷车去,轮到我的车子出毛病,引擎不动。

    那位司机看我挣扎得满头大汗,很同qíng的说:“小姐说,载你一程。”

    “不用。”我倔qiáng的说。

    “先生,不要客气。”司机警告我!“这条路十分偏僻。”

    于是再由他帮我,把老爷车推至一旁,我上他们李家的车。

    我坐在李观仪旁边,眼观鼻、鼻观心。

    小虞说得对,我这个人有头巾气,只晓得埋头苦做,不识时务,虽不踩下人,却不懂见高者拜,所以历年来始终没打好人际关系。

    这个社会讲是讲打真军的,但当人人都有实力的时候,那些肯到处吃饭喝茶的人就占很大的便宜。

    我是很佩服这些既肯做又肯拍的人的。

    此刻我坐在李小姐身旁,竟不知如何开口。

    雨急起来,窗外一片白茫茫,我心中也有一股特殊的感觉,如触电一般。

    如果我有机会访问李小姐,头一个问题是:你有受过气吗。第二个问题是:你有否故意令人受气?

    我想知道。

    初初做事,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受气,开头是怒火中烧,渐渐看开了,愤怒化作深深的悲

    哀,一切不算一回事,能够一笑置之,但我还是想问她:“你可知,我找你七十多次,只为了想做一篇访问。”

    然而她为什么要方便我呢,全无必要。

    我禁不住叹口气。

    她chūn我一眼,我没有回观。

    我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。

    司机在公司附近放下我,我郑重道谢,他也有礼的与我话别。

    落车,发觉腿有点发麻,原来是过份紧张,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。

    我并没有与同事说起这段偶遇,他们会取笑我,毫无疑问,尤其是小虞,与美同车二十分钟,他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向她求婚。

    不知怎地,今日我自卑感特别重,心事特别多,动作特别迟钝。

    我问小楚,“有钱是不是很好?”

    “那还用说,三岁孩童都晓得,你今日怎么,雨天出去一趟,淋出毛病来了?”

    “一个妙龄女郎,如果有一百亿,一千亿,她会怎么做?”

    “你指谁,李观仪?”他真是聪明人。

    我不出声。

    “照说,钱,应该是头数十亿最有味道,可以买下堡垒,布置得美奂美仑,私人飞机,婢仆如云,不必再为生活琐事cao心,之后,也就没多大意思了。”

    “她会不会寂寞呢。”

    小楚没好气,你为什么不替自己担心呢,穷人难道不寂寞?

    我不说什么。

    太阳藏在雾中,只有一个隐约的光环,空气中仍然要滴出水来,对我的摄影机有非常不良的影响。我仍然在做那个别墅专题,一做便大半个月,他们都说我会饿饭,因我不肯动脑筋走捷径,人家一个下午赚的稿费比我多去云云。

    我自著名的李氏别墅出来,看到她的司机正替她开门。

    老司机如他乡遇故知,忘形地与我打招呼。

    李观仪自车上踏下来,她仍然穿着素色的服装,见到我,惊异于巧合,犹疑一刻,向我颔首。

    我站在该处,三十秒钟不动,如电影中之凝镜。

    心中想问:喂,你把头三十亿财产,拿来作什么了?可有买下一幅莫纳的荷花池,挂在书房里?

    她也没有动,两人在cháo湿的南风中站半晌,她问:“车子修好没有?”

    我没想到她会与我说话!我清清喉咙,唔嗯唔嗯,老司机在一旁笑,我终于说:“不能再修了。”

    她默默头。李冢的女佣早打开大门恭候,她似乎没有进去的意思。

    她又问:“你是怎么来的?”

    “用公司的机器脚踏车。”

    “啊。”语气似非常羡慕。

    “我有头盔可借给你。”我忽然没头没脑的说。

    她竟然向前踏一步。

    司机动容了。

    她脸上露出楚楚动人矛盾的神qíng来。

    这已是第二次偶然见面。谁能担保还有第三次?这一次不下个决心向前迈一步,以后再见一百次也是枉然,顶多不过是再点一百次头。

    这次没有表示,以后障碍重重,当中隔着也许一百亿的钞票,再也脱不了身。

    她说:“在这种天气兜风,一定很好玩。”

    我心狂跳,努力吞口涎沫,把它压下喉咙,“下大雨就可怕了。”

    她摊摊手,“没有冒险,何来乐趣?”

    我向她一招手,“那还等什么?”

    老司机膛目结舌,说不出话来,只得目送我们。

    我取出玻璃雨衣替李观仪穿上,把头盔递给她。

    踏下油门,机车呼地发动,我用的速度很安全,可以沿路欣赏初放的洋紫荆及紫藤,新铲过的糙地发出芬芳的清香,使我心旷神怡。

    我一生人廿余岁从来未曾有过这么奇妙的感觉,我忘记一切不如意的琐事,只感激上主恩宠,给我如此欢愉的一刹那。

    我把机车自山顶这一边兜到另一边,一阵急风,chuī下半树桃花,拂了一身还满。

    我把车靠路旁停下来。

    身后的女郎说:“在巴黎,有一种树,三个人高,一人合抱,开huáng色的小花,不住的开,不住的落,人站在树下,花瓣如泪下,落光了就算数,要等明年,我始终没有问当地人,那是什么花,什么树。”

    我立刻答:“那是金急雨。”

    “噫,你怎么知道?”

    “因为我晓得会遇上你,而你会问我这个问题。”

    还有什么其他原因?

    她没有再出声。

    机车往回开的时候,潇潇毛毛雨急急落下,我怕淋湿她,把车子开得略快。

    谁知她却说:“咖啡馆,你看见吗。”

    “露天咖啡馆,怎么坐?”

    “有太阳伞。”

    我笑,“下雨天在太阳伞下喝咖啡?”

    她忽然哈哈哈的笑起来,笑声清脆而温柔,快乐似云雀。

    我把车停路边,与她踏入咖啡馆。

    侍应不相信有人这么好兴致,持餐牌过来。

    我俩除下头盔坐下。

    “我要啤酒,你呢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吃热狗。”

    “两只热狗,一杯牛奶,一杯啤酒。”

    侍应懒洋洋地走开。

    我悄悄说:“打断了他的闲qíng。”

    桌子上的漆剥落,凳子是湿的,台布上不是污迹子就是穿一个个孔。

    她的脸上有水珠,我用手帕替她揩gān。

    她迷惑的问我:“你是谁?”

    “陪你吃咖啡的人。”我说。

    “我们并没有叫咖啡。”

    牛奶先上来!是用奶粉冲的,且一块一块,没冲散,她看着笑了。

    啤酒跟着上,没有冰过,微温,真过瘾。

    两只热狗硬且gān,ròu肠瘦瘦的缩一角。

    我说:“芥茉相当香。”

    她又笑,这么简单的事都叫她快乐自内心发出,如金光一般,照耀了我。

    我忽然灵光一闪。

    我们是否恋爱了?传说中的一见钟qíng便是这样的。我呆住。

    我在明,她在暗。我知道她是谁,她不知我是谁,所以她比我更快乐。

    而我,我一直是个悲观的人,我没有苛求,快乐是快乐,一分一秒都应紧抓不放,每个细胞都要享受,所以我贸然伸手过去,握住她的手。

    她过一会才把手缩回去拔拔头发。

    我陶醉在这qíng调中,战争饥饿与疾病都距离十万八千里,与我俩无关。

    我浑身湿漉漉,头发绞得出水来,喝着热啤酒,硬面包,却自觉快活似神仙……

    该死,这不是爱qíng嘛。

    我根本不认识这个女郎,怎么会得凭两面之缘就产生这种qiáng烈的感qíng?

    没头没脑,没有根据,攻人不备,也全是爱qíng的特征。

    美?一点也不,又破又旧,但她的眼睛同我的眼睛一样,在此时此刻,再也看不到丑恶的一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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