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年轻的心_亦舒【完结】(10)



    真是无用,动辄消泪抹眼,事后,她没有向任何人提过这件事。

    家里没有任何一人对她升学或就业之事提过半句忠告,可是多年之后,当十八岁的侄女儿到美国领事馆申请学生证件之际,罗老太太居然十分慈祥地讶异了,“哎呀,她自己一个人去办签证呀,你们不陪她呀”,彷佛当年,她倒是为子女劳过心劳过力。

    与同学商量过,穷人子女早当家,家境差的只好找工作。

    “都是些腌服的差使呢。”

    大家都有点无奈。

    选择有限:小学教师、售货员、空中侍应生、接待员,秘书。

    一日,咏心阅报,噫,某新闻杂志招请校对员。

    去试一试吧。

    咏心找到了工作,自那个时候开始,她也挑起了家庭负担。

    工作上需要早出晚归,罗老太时常讽刺咏心工作时间似舞女,咏心略穿得时髦些,连衣带鞋由六楼窗口摔下去,咏心化个淡妆,老太太把女儿的塑胶粉盒拿到炉子上去烘一烘,待底面融到一起,盒盖打不开为止,又苦无其事地放回咏心桌子上。

    她翻她每一格抽屉,读她每一封信,听她每一个电诂,天天预言咏心终有一日是要堕落到yīn沟里去的,热烈地等待──“今天还没有?不要紧,还有明天”,兄嫂渐渐相信有这么一回事,大家加入,成为一个队伍,等待罗咏心败坏。

    幸亏二姐不是其中一分子。

    一个冬天,姐妹俩约在咖啡馆闲谈。

    “你也搬出来吧。”

    “那一个老人怎么办呢?”

    二姐不语,过半晌,讶异地说:“你还穿着它?”

    “穿看什么?”

    “这件旧灯芯绒棉衣呀,有没有拿去gān洗过?”

    “晒过才收起来。”

    “天,会有异味,咏心,扔掉它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送一件新大衣给你,太寒酸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们那一行不大计较外表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,做记者可以乱邋遢的吗?”

    “我不舍得这件衣服。”

    “母亲不舍得,所以天天骂人找磋出气,你也不舍得,所以穿着这件破衣不放,你有没有听过忘记过去,努力将来?”

    咏心微笑不语。

    过半晌才说:“我不想丢弃我的出身。”

    二姐笑说:“代沟,我同你有代沟。”

    姐妹俩都笑了。

    “老三有无讯息?”

    “要结婚了,婚后从妻,一起在英国某小镇落籍,他未来岳父开餐馆。”

    “呵,不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“回来gān什么,这里有什么等着他?”

    “有慈母,有他敬爱的兄弟姐妹。”

    “我想他对这些没有留恋。”

    咏心叹口气二做男子多好,海阔天空,任他飞翔。”

    “你也可以呀,何苦坐老妈面前受她jīng神nüè待。”

    咏心不语。

    这个形容词用得好极了,jīng神nüè待。

    近日罗老太时常在咏心耳畔絮絮道:“我要土葬,要替我买一块gān慡的永久墓地,我怕火葬,我怕火烧痛,听到没有,如果你将我土葬,我佑你七世,如不,我诅咒你七世。”

    咏心忙着看报,唯唯诺诺。

    罗老太把女儿拖到厨房,开着煤气炉,把女儿的手往炉火上搁,“火烧,痛,嗯?”

    咏心作不得声。

    自从父亲去世,母亲已经得病,一早便应当同她去看jīng神科医生。

    现在恐怕已经太迟。

    再下去,要看医生的是罗咏心。

    男同事送咏心返家,母亲总在门后悄悄等,在匙孔张望,暗地里双目绿油油,吓得咏心的朋友忙问:“那是谁?”

    一日,男同事陈少杰困惑地叫住咏心。

    “罗咏心,令堂昨日打电话到我家,问我时常同你外出,是什么意思,并且问我打算何日娶你为妻,我忙不迭向她解释,我们只是同事,像手足比较多些。”

    咏心呆住。

    该到那她决定搬走。

    像兄姐一样,她忘了带走棉衣。

    要隔一日,考虑很久,咏心才回去取。

    她无论如何不舍得它。

    她把它穿在身上,当盔甲那样,挺一挺胸,出外为生活奋斗。

    罗咏心并没有堕落,她经过许多挫折与不如意,失望与失败,终于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她现在已经是一份畅销妇女杂志的总编辑。

    呵,那件棉衣仍然陪着她。

    她把它拿出去彻底gān洗过,夹里磨破了,叫裁fèng师傅换,那还不够,她自有相熟的时装设计师:“小邓,当作帮忙,替我一模一样做件新的”,恋恋不舍那件旧衣。

    寒夜,披着它读小说。

    罗咏心渐渐成为城里一个颇有名气的人物。

    家人忽然发觉她不是一个负累,顿时和颜悦色起来。

    聚餐之际,大嫂说:“那么多人,小妹长得最像母亲。”

    咏心淡然笑,“母亲比我好福气,儿孙满堂,我连对象都没有。”

    “太能gān了,要求高。”

    阅历深了,经验丰富,一眼看过去,就知道谁谁谁不但肤浅,简直有点猥琐,某某某虽然人品不错,但不知活地,秃头兼有个大肚脯,不可能同这些人有进一步发展。

    “咦,小妹,我没有看错吧,你穿的可是父亲遗下的那件棉衣?”

    咏心笑,“这件是复制品,原装已郑重收藏。”

    “小妹真怪。”

    “这件棉衣是男装的呵。”

    “这好似是爸唯一的遗物。”

    咏心缓缓道来:“爸其实还有其他东西留下来。”

    “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我们几兄弟姐妹呀。”

    “文绉绉说些什么,我们是人不是东西,而且出生时是较弱的婴儿,不知经过多少年努力与奋斗,才到今日能够吃口安乐茶饭,挣扎过程讲起来吓死人,简直血泪jiāo织。”

    咏心微笑。

    “父亲在生会怎么说?”

    二姐先答:“你扪现在有收入了,每人每月拿多少多少出来。”

    “不会吧。”

    “他最现实,嗜搓麻将赌马,家中唯一桌子是饭桌,谁敢在那里做功课?一定被他大声喝赶,他要霸着地盘研究马经。”

    咏心嗤一声笑出来。

    “每次问生字,都被他赶走,去去去!那么浅的字都不懂,不会去查字典?”

    大家沉默了。

    没有什么好的回忆呢。

    “老妈怎么样?”忽然有人问起。

    大家的眼睛看着咏心,彷佛那纯粹是咏、心的责任。

    咏心很幽默地回答:“老了。”

    众兄姐十分满意,聚会便散了。

    那个周末,咏心回家,同母亲说:“子女们都有安稳的生活,你应该开心才是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你们不孝顺。”罗老太坚持。

    “多年来我们都照顾你的生活,怎么还不孝顺呢,依你清心直说,什么才叫孝顺?”

    罗老太忽然抬起头来,“你们的收入全归我,然后由我每天发回十元廿元开销给你们,那才叫孝顺。”

    咏心笑了,“是,我不孝,可是,做母亲的为什么要控制子女的收入呢?”

    罗老太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咏心当天穿着那件棉衣,斜靠在椅子上,笑脸吟吟,信心十足,神采飞扬,没有人,包括她母亲在内,有能力影响她的心qíng。

    她终于站起来了。

    晚上,她与男朋友陈启荣见面。

    小陈问她:“一定要去吗?”

    咏心点点头,“这是我的夙愿。”

    小陈颓然,“我有种感觉我会失去你。”

    “是吗,我是那样的人吗,恐怕是你不打算持续这段感qíng,先打退堂鼓吧。”

    “咏心,你心思一天比一天刁滑。”

    “最好过来一起念三年书。”

    “我有家庭负担,怎么走得开。”

    “谁不用负担家庭。”

    小陈摸一摸脑袋,“我对学生生涯不再感到兴趣。”

    “这才是真话。“

    “再说,公司已快升我,这次机会一失,不知要等到几时。”

    咏心按住他的手笑,“而女朋友,真是要多少有多少。”

    离别,对他们来说,有少许惆怅,却绝不伤心,现代人的感qíng就是那么潇洒,一切出于个人选择,不幸丢了旧人,前面还不知有多少新人,何用哀伤。

    收拾行李,把公寓租给同事,忙得不亦乐乎。

    二姐打趣她:“别去太久,走走好回来了,圣诞节是归期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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