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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环蚀_亦舒【完结】(24)



    声音轻而柔,清甜得如泉水,钻入耳朵,觉得熟悉。

    抬起头来,我看到了她。

    山顶雾浓,掩映著她,她站在约十多公尺外,但我的目光一接触到她,便知道她是谁。

    她是我的希望之神。

    我讶异,她长大了。

    她跟著我长大了。

    她仍穿著薄荷绿的雨衣,合身、别致、漂亮。

    我贪婪的看看她,冲口而出:“你!”

    她向我微笑。

    秀丽的睑容使我踏步向前。

    她已有二十岁左右,整个人像是在雾中发出光晕,秀发如云散在肩上,更显得飘逸,如仙女一样。

    仍然以小姐姐般姿态出现,笑容中带着调皮:怎么,又在生气?又在自怜,小朋友,七八年不见,你好象没有什么进步嘛。

    我鼻子发酸,冲口而出,“我的愁苦,只有你知道。”

    她扬起脸,谅解的点点头。

    我听到声音说,但人生一直充满各式各样的失望与磨练。

    她的嘴唇并没有动,我已习惯她这种说话方式,是心灵感应。

    我再走近她。

    她真好看,比我记忆中的她更完美温柔。

    “你是谁,”我问:“叫什么名字,恳请告知。”

    被我瞪著瞧,她略有一丝腼腆。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,又如何得知我伤心绝望?”

    她又露出微笑:你已是少年,不可能一辈子依偎母亲脚下,她有她的世界,你有你的,请接受现实,为她庆幸。

    我不语。

    ──男孩子如苍鹰,飞得高且远。她继续劝慰我,历劫风霜,锻镜自己,岂可为小小事感怀身世。

    我惭愧了。

    ──回去参加婚礼,别令母亲伤心。

    三两句话,她使我的烦忧去净。

    ──她是永远爱你的母亲,但她也有权追求自己的快乐。

    我完全被说服,伤心管疡心,我原谅了母亲。

    她又伸出手,手心中又有一粒糖。

    我立刻取过糖,手指接触到她的掌心,温暖而滑腻,我忽然涨红了脸,一边面孔发烫。

    “这糖是什么地方买的,怎么只有你一人有?”

    ──吃吧。

    我剥了糖,放进嘴里。

    那股香味又沁人心脾,我又安静下来。

    “再陪我说一会儿,不许走。”

    ──你这个喜聚不喜散的毛病如果不改,始终是要吃苦的。

    我也知道自己外冷内热,感qíng过份丰富,无法抒泄,一遇到喜欢的人,抓住,难舍难分!不让人走。

    ──看,天空是什么。

    我抬起头,水塘那边出现半边残虹,在雾中显得霞彩缤纷。

    突然忆起这可能又是调虎离山之计!忙回头,果然,她消失了。

    不可能是幻觉,我手中仍握著糖纸,连上一次,一共有两张了。

    我下山回家,换上西装,去参加婚礼。

    是大人了。

    母亲穿米色的缎子小礼服,颈项挂串珍珠,同色皮鞋,见到我,马上绽出笑容。

    我过去祝贺她。

    母亲眼眶发红,我暗暗叹气。

    我没有去留意她身边的男人,是她的选择,希望她快乐。

    母亲是一个苦命的女子。

    生活中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折磨,做人到底是为什么,我一时胡涂,一时清楚,心中悬挂著绿色雨衣的少女。

    母亲在我大学毕业那一年离婚。

    婚姻共维持了七年。

    这七年我.一直住在宿舍,也习惯了,即使是放长假的时候,也不过回家坐一坐。

    宿舍地方小,所以我没有私人浴室,没有音响设备,没有电视机……物质享受贫乏。生活中主要调剂是看书,什么都读。

    同学都知道我只得两套衣裳,并不看低我,反而都说要学我的朴素。

    “一连三年都考取奖学金,连书簿费都有著落,”他们说:“不穿衣裳咱们更敬重他,哈哈哈哈哈。”

    母亲离婚后,我又搬回家去。

    她老了许多,非常若涩,脸上罕见笑容,xingqíng有些古怪,谁能怪她呢,环境造人,那么苦的生活,就有那么苦的人。

    她仍在工作,仍不爱做晚餐,通常由我为她做晚餐。

    我很快找到一份好职业,安定下来。

    母亲说:“儿子都赚薪水,我也该退休了?”

    “辛苦那么多年,也够了,让我养活你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空下来做什么?”她迟疑。

    “享福呀。”

    “我不懂享福。”

    “学习。”

    她苦笑,“不行,你差不多要成家立室,我不能拖累你,免得人说你负担重,嫌你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,那样的女孩子我才不要。”

    母亲抚摸著我的面孔,“父母不长进,令你受委屈。”

    “妈妈。”我大力拍她背部。

    母亲一直郁郁寡欢……

    正如她说,已有女孩子注意到我。

    读书的时候,无论异xing如何暗示,我都无动于表。但出来做事,少不免应酬几句。

    都不是我的绿衣女郎。

    同事之中,也有对我特别关心,甚至替我织毛线背心都有。

    但使我震dàng的女孩子,却从没遇见过。

    直到一次在某跨国公司的会议室遇见一个女孩子。

    一眼注意到她是因为那套薄荷冰淇淋般颜色的套装。

    许多人认为职业女xing穿黑白灰最有尊严最高贵,弄得会议室暮气沉沉,难得看见赏心悦目的水彩色,况且,又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只颜色。

    于是我冒昧地兜过去看她的面孔。

    她抬起眼来,自我介绍。

    令我惊艳,五官有三两分似我心中女郎。

    马上微笑,“我们彷佛见过面。”

    她再仔细打量我,“没有。”她肯定的说。

    这不要紧,三天后我们开始第一次约会。

    三个月后我把她带回家见母亲。

    原以为母亲会喜欢她,一个有学识、大方、经济独立的女孩子。

    但是不。

    一次会面,母亲足足批评了她十次八次!想起来便说几句,想起来便说几句,令我十分烦恼。

    母亲根本不是针对人,而是针对事。

    那件事再简单没有,她不想我结识固定的女朋友,她怕失去我。

    理智上她接受儿子长大后会离开她,但感qíng上她应付不来。

    这将是我最大的难题。

    怎么说服她?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锚。

    可怜的母亲,可怜的我。

    从此我没有把女友再往家里带。

    母亲生日,我竟忘记,开会至七点多,才疲倦地返家。

    只见妈妈铁青面孔,坐在客厅中央生气。

    我暗暗吃惊,不知为何原委。

    母亲随即开始埋怨、诉苦、解释,一说说了三个钟头,我连领带都来不及解开!呆著脸坐在沙发上听她教训。她以为我与女友寻欢作乐,以致完全忘记这个重要日子。

    我纳罕起来,妈妈一向不注重日子过节,从不庆祝,好几次连她自己都浑忘。

    她是要打听我同女友走得怎么样啊,竟如此旁敲侧击,无理取闹,我啼笑皆非。

    我没有辩驳,免得火上加油。

    等她累了,走过去拍拍她肩膀,然后上chuáng睡觉。

    半夜听到母亲哭泣。

    声音低微,却哀痛yù绝,听到这种哭声,觉得人生一点味道都没有。

    母亲生命中唯一可靠的男xing是我,而我总有一日要离她而去。

    那是一个初冬的晚上,天亮得迟,我听她摸黑起chuáng梳洗上班。

    上班,母亲上了一辈子的班,苦乐自知,从未曾有过靠山,从没有休息,山长水远,跋涉了去做足八小时,除非倒下来,从不休假。

    随后我也起chuáng出门。

    天气转凉,气氛萧瑟,心qíng怀得不能再坏,母亲需要我,我需要自己的生活,看样子我必然要有所牺牲。

    那日脸色灰绿,五官浮肿。

    心qíng好,能令一个人年轻十年,心qíng不佳,看上去老十年。

    再也不想去约会异xing,每日下班,准时回家,过了三数个月,母亲与我也就相安无事。

    女友来找我,很坦白大方平静地问我,为何疏远她。

    我把理由告诉她。

    她沉默许久,至为讶异,但她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文明女xing,她说她相信仍有孝子存在,是否愚孝,那是我的选择,不予置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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