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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环蚀_亦舒【完结】(7)



    我莞尔。

    小妹这一生人,断不会向制度屈服的了,一百个孩子当中,至少有一个是属於风的,自由自在,不受世俗礼法拘束!而馀下那九十九个,自然属於泥土!脚踏实地。

    父亲气到绝点,声言要与小妹脱离关系,那年,小妹才十八岁。

    我与妈妈赶去看她。

    她可是一点不担心,身边有个小男朋友,同她一般吊儿郎当。

    母亲哭泣,怕小妹从此堕落。

    我同母亲说:“不要怕不要怕,没有这样厉害,她不过是好玩而已。”

    “将来怎麽办?”母亲焦虑的问。

    “将来会照顾自己。”小妹说。

    小妹不肯跟我们返家。

    自然,欧洲有的是充满灵xing的地方,小小一点开销便可以捱上一年半载,小妹如鱼得水,不肯走。

    父亲扬言断绝她经济。

    小妹耸耸肩,不在乎。

    那时我课馀替中学生补习,收入不坏,有必要时可以寄钱给小妹。

    小妹像是在欧洲失了踪,一连数年都没有音讯。

    父亲绝口不提她,彷佛没生过这个女儿,气氛十分坏,母亲则非常看不开,终日不安。

    小妹不知用什麽办法居留,始终没有回来,亦不担心生活。

    噫,她像野地里的百合花,不种也不收,但是所罗们王最繁华的时候,也不如她?

    我营营役役,战战兢兢的自大学出来,千试万炼,考进大机构做一枚螺丝钉,正如小妹预言,这种朝九晚五刻板工作,gān上三个月,人就老了。

    在灰扑扑的冬日微雨清晨,赶两班车去上班,我也自心中深处叹息,为的是什麽呢,何必有庞大的责任感呢,社会没有我也一样过,绝对不会垮下来。

    既要做好伙计又是好女儿,在公司与在家都压得透不过气来,然而这也是心甘qíng愿的吧,并没有谁bī害我,也可以学小妹那样,消遥法外。

    不过父母老了,需要有个孩子在身旁,我又没有潇洒的本事,只得循规蹈矩。

    要我过小妹的日子,只怕欠缺天份,没有固定的收入,没有一定的住所,chuáng单也许多日没换,扭开水头没有汨汨的热水……不行不行,吓死我。

    我不是野生动物!我是只小家禽,早已驯服,我心甘qíng愿过枯燥的生活,月底领取薪酬,jiāo在母亲手中,看到她安慰的神色,再也不计较劳苦。

    所以我不妒忌小妹,只有羡慕。

    算算她也足廿一岁了,在风中过活,也苦乐参半吧

    渴望见到她。

    她终於说要回来。

    这就是俗语说的,鸟倦知还。

    我很兴奋,她一定有许多见闻可以告诉我这个井底蛙。!

    母亲则喜忧参半,不知小妹变成怎麽样,不知她是否打算久留。

    父亲佯装恼怒:“家不是旅馆!”但双眼出卖了他,他渴望小妹回来。

    表面上看对我太不公平,小妹永远是客,爱来便来,说去就去,享受现成,而我,我得固定的站在一个地方支撑著家庭中的责任。

    其实这是我的选择,我与小妹不过各人做各人擅长的事罢了,谁教我不懂得玩儿。

    跳舞,不喜欢。饮宴,劳神伤财。看戏,无聊。dòng穿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只要有利用价值,总有朋友,平时不必在人际上làng费时间。

    同时也不敢如小妹般轻易jiāo出感qíng,易放难收,一下子就被人误会为十三点,我还要在小圈子内gān活呢,背着不好听的名声,嫁不出去是其次,人人要来分一杯羹可吃不消。

    我不潇酒,这是勉qiáng不得的事。

    父亲没有去接小妹,我与母亲一早就到飞机场去了。

    满以为会接到一个神采飞扬的小妹,但直到她们打招呼,才把她认出来。

    小妹头发油腻,脸容憔悴,衣服残旧,我与母亲吓了一跳,也许欧洲流行这个样子?我是土豹子,不大清楚。

    我照旧不替她担心,怕什麽,年纪轻,养一两个月,马上又是簇新的一个人。

    妈妈却忧愁,“你这个样子,唉你怎麽会搅成这个样子……”非常唠叨,她老了。

    不知不觉间,妈妈老了。

    小妹没有行李。

    她两手cha在袋襄,看着我微笑,“士敏土森林中的人才,神气极了。”

    是称赞我哩,我大力拍她的背脊。

    妈还在噜嗦,“这次回来,可要安顿下来了,学你姐姐,找份正经的工作。”

    我怕她得罪小妹,连忙阻止,“妈,别说这麽多,小妹刚到埠,你又想把她吓走还是怎麽的。”

    母亲擦眼泪,噤声。

    小妹已比较懂事,拉拉我的衣服,暗示我反应不必严重。

    那日是我们团聚日。

    父亲维持缄默!偷偷看小妹,见她憔悴,非常痛心,一直不自觉地扒白饭。

    小妹那夜与我同睡,原以为她会与我促膝而谈,但她没有,一倒头便睡熟。

    反而是我辗转反侧,听着小妹呼呼的鼻鼾,难以成眠。

    第二天我告假,她比我早起,梳洗完毕,看上去似个新人。

    她问我借衣服穿。

    拉开衣柜,她摇头,“一套套,制服似,怎麽回事。”

    我在chuáng上,用手撑著头,“上班衣服,就得如此。”

    “真亏你的。”

    “没法子,早已成为机器的一部份。”

    “朝九晚五的生活如何?”

    “十分催人老,不过也已经习惯。”

    “父母似相当满意你的成就。”

    “老人家,他们根本不知外头发生些什麽,我也不大倾诉,报喜不报忧。”

    “你是好女儿,”小妹凝视我,“你一直是。”:

    “你何尝不是,现在不是回来了吗。”

    “我要找房子搬。”

    “不要太急,”我按住她,“住上三五个月再说。”

    “不行,我是鹰,你是鸽,我们不同。”

    她又要御风而去,我固执的说:“你没看见父亲痛心的神色?你太残忍。”

    小妹拍拍我的肩膀。

    她仍没有说起她在欧洲的生活,我们无从知道发生过什麽。

    “等钱用吗?”我把大量钞票塞在她口袋里。

    她出门去了。

    妈妈带女佣买了许多菜回来,在门日碰见小妹,想留住她又不是,不留她又不是,十分尴尬。

    我挥手叫小妹走,把母亲拉进屋里。

    难怪小妹说:“这间屋子,没了姐姐,不知怎麽办。”

    白白告一日假,在家坐立不安,做惯了,便有这点贱,不去公司做得筋疲力尽,像是问心有愧,犯罪似的。

    妹妹在晚饭时分才回来,看着满桌的菜,她扫兴的说:“已经吃过了。”

    我把她按在椅子上,“这只百叶结煮jī,是为你做的,你一定要吃两块。”

    把菜夹在碗里,硬是要她吃。

    小妹总算给我面子,坐下来,不知怎地!一吃就吃很多,也添了饭。

    这是她最後一顿饭,第二天就搬出去了。

    家里仍剩我一个。

    只要她仍在本市,父母就安乐。

    这时我也已经找到男朋友,虽届结婚年龄,仍不肯放手,父母也催过我,我只是不回答。

    这个年头,结不结婚,都差不多,还不是各自上班,各自挣扎,谁也帮不了谁,反而分薄了原有的享受,除非是疯狂恋爱,但像我们这种理xing的女子,很难忽然不顾一切的恋爱起来。

    恋爱是小妹的专利,只有她才配。

    我去看过她的窝,真有办法,在郊外小小的地方,房租便宜得令人不置信,但是麻雀虽小,五脏俱全,布置得十分舒服。

    屋内有一个男孩子在为她装电器,姿态热络,一定是她的朋友,这么快已经找到异xing朋友了,小妹真有办法。

    两个人都是粗布裤与大衬衫,一脸的太阳棕,不由我不艳羡慕。

    说什么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,江湖没了谁不行呢,来来去去,不过是自己利yù薰心,yù罢不能,此刻我巴不得叫妹妹收我做徒弟,待我也来享受一下清风、露水、阳光。

    在写字间工作已有数年,赔上一生中最好的时刻与jīng力,所得到的,不过是区区薪金,以及可能升职的幻想,说真的,有几个小职员可以冒出头来。

    妹妹爬到绳chuáng上去,边喝冰茶边说笑。

    我终于问了一个老令我长戚戚的问题:“妹妹,你何以为生?”

    “我找了份模特儿工作,收入不错。”

    唉,我何用替漂亮的小妹发愁。

    “那么,”我再问:“将来老了怎么办?”

    “老?谁去想那么远的事。”

    “可是这一天的确是会来临的。”

    “又怎么样?”她耸耸肩,“老了就老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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