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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与十二月_亦舒【完结】(14)



    当然等。

    我们过了一个非常愉快的暑假,当暑假过去,雪儿回伦敦的时候,我答应在九月份趁假期去看她。

    蓓蓓见到我,她问:「汤,今夜做什么?」一个媚眼。

    我老老实实的答:「写信给我女朋友,我已堕入爱河了。」

    蓓蓓嘴巴张得老大,她的下巴都几乎要掉下来。

    是呀,连我自己都不相信。

    朋友们晓得之后,拼命摇头,你知道我那些酒ròu朋友,小姜小邝大陈二陈之类,他们都说:「天啊天!汤恋爱了,汤居然在考虑结婚呢!」

    为了雪儿,我与他们闹得不愉快,所以男女朋友都没有了,周末都乖乖坐在公寓里。很多神秘的事qíng都是在暑假发生的,一切为了雪儿。

五月与十二月

    妈妈说:「周伯伯请吃饭,换条裙子,跟着一块儿去。」

    我说我不要去。

    「为什么?」妈很烦恼。「你老不听我的话。」

    「我不喜欢拜客。」

    「我说什么你不听什么。」妈妈说:「我们就像敌人似的。」

    「妈妈——」我很难过。

    妈妈一声不响的走进房间。

    我想一想,自动进房去换上裙子,脱掉牛仔裤。还在脖子上加一条珍珠项链。你别说,看上去还真是笨里笨气的,我朝镜子扮个鬼脸。

    「妈妈。」我出现在妈妈面前。

    她一抬头,看到我的样子,马上心花怒放。

    「呵小宝!你看你多漂亮,完全跟小天使一样。」

    我才不要做小天使。

    「来,妈跟你梳梳头。」

    「妈妈,我已经十八岁了,当然你知道在你十八岁的时候,你已经怀了我。」我告诉妈妈,「我是个大人,我自己懂得梳头。」

    「何必扫妈妈的兴呢?」她说:「给妈妈享受多些权利。」

    我坐下来,把梳子jiāo给她。

    「周伯伯将会做你的监护人。」她替我梳头。

    「我的监护人?」我说:「我不需要监护人。」

    「要的,到底伦敦是个完全陌生的城市。」妈妈说:「这次去,你已是大学生,」她对牢镜子顾盼一下,「我老了。」

    「女人一开口就是:我老了。不外是想别人说:不不,你还没有老。」我说:「老,当然,人人都会老,谁跟嫦娥都没jiāoqíng,谁又服了长chūn不老药?」

    「好了好了,车就来接啦。」

    「谁都知道我穿牛仔裤最好看。」我说:「你们偏都要我穿裙子。」

    「准备妥当没有?!」爹问:「等坏周仲年了。」

    「gān吗挑一个糟老头子给我做监护人?那种典型唐人街里走出来的弓腰哈背的老头儿,太乏味。」

    我们一家三口出门。

    但是周仲年并不是一个唐人街的老头子。

    他当然已经老了,年纪比爹爹大一截,我想他有五十岁,头发斑白,身裁高而瘦,笑容动人。我可以写保单你没见过如此漂亮的男人。

    母亲说:「仲年,这是我们家小宝。下星期动身去伦敦,地址与学校都已经jiāo给你了。」

    「自然自然,」他礼貌地为我拉开椅子,「我明天就回伦敦,你放心,我会看顾小宝,有什么人敢动她脑筋,我打断他的腿。」他向我眨眨眼。

    每个人都当我是小孩子,我如果每次抗议我不是小孩,更显得我幼稚。我不出声。

    当然我不是孩子,身体不是,思想也不是。

    菜式很好,气氛也比我想像中为高。一整个晚上我留意着周仲年。他年轻的时候是怎样子的?早年的留学生,风度翩翩,二十年代的上海,十里洋场,他是张爱玲笔下的làng子。早期浅水湾的月光下,沙滩印下他làng漫的脚步。

    他活在一个多姿多彩的年代。近年极端的商业化社会,日子平凡而踏实,枯燥无味,对他来说,可能是太厌倦大闷烦。

    我代他想得很多。

    而他怎么说?他说:「小孩子们必然不喜欢吃上海菜,所以不说话,是不是?还是我们大人之间的对白太单调?」

    他不止以为我是个孩子,简直把我当低能儿童。

    十八岁与五十岁,等于人家口中说的五月与十二月。

    十二月有什么?有圣诞节——无限的礼物。他们说,所以你可以常常看到十二月拖着五月走。

    当然我这个五月不是那样的女孩子。

    没多久我抵达英国,周仲年派女秘书来接我,替我安排在他家中住,陪我入学,替我买日用品。史密斯太太是个中年妇人,胸围非常伟大,人非常和蔼。据她说,周仲年在伦敦的生意做得很大,可是他本人多数留在苏黎世,我直到深秋才看到他。

    他的房子很大,装修古典而美丽。

    我说:「周先生一定是抢劫过一间银行,不然怎会负担得起这么好的生活。」

    史密斯太太说:「不,他抢了两间。」

    我们大笑。

    周仲年回来那天,我在打网球。对手是一个男同学,金发蓝眼,叫克里斯多弗。

    他在下午回来,穿着芝麻呢的上装,掠皮背心。司机替他把行本拿进屋子,我远远看见,马上迎过去。

    「小宝。」他拥抱我一下。

    我们通过很多电话,故此已经颇为熟络。

    我的男同学很快识趣地告辞,我与周便闲话家常。

    「你胖了。」周打量我:「伦敦的水土适合你。」

    「是的,」我笑:「胖五磅。」

    「厨子说你顶赞赏他的菜式。」周说。

    「是的,在这里住得很高兴,恐怕对你来说,是相当的不方便吧?」我很礼貌。

    「不会的,我一年更多只有四个月在伦敦。」他说。

    「这么大的屋子。」我笑笑,「才几个人住。」

    「改天与你打网球。」他说:「现在只有我陪你,史密斯太太要渡假去。」

    我们一起吃晚餐。

    他依然很qiáng壮很潇洒很漂亮,而且他不再把我当小孩子了。我们说很多话,他很关心我。像周仲年这种有资格有能力的男人,很直接给我安全感,他自然知道体贴女孩子,令女孩子安全舒适。

    这次他回伦敦,要逗留三个月。

    我们成为极好的朋友,无所不谈。因为避免叫他周「伯伯」,所以我一向只是「喂」他,他从不介意,异常明白我的心理。我不想用「伯伯」两个字把他与我隔开。

    有空的时候我们常在园子散步,打网球,或到海德公园骑马。不知不觉,感qíng激增,压抑在心中。他不错已经五十岁,但是心境与样子都年轻。我一点也不介意与他出外吃饭看剧。作为他的女伴。

    他只要人在伦敦,总是用很多时间陪我。

    三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。

    我问:「这次你上哪儿去?」

    「杜苏道夫。」他笑道。

    「杜苏道夫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带给我?」我问。

    「机器、铲泥机要不要?」他笑问。

    「把你的玫瑰园铲掉!」我孩子气地恐吓他。

    周仲年走了以后我深深觉得寂寞。他温柔的语气,他的万般呵护……很奇怪,我没有再约会男同学,忽然之间,我的心有所归属,再也没有空档给其他的人。

    我独自在园子徘徊,问自己:这是可能的吗?他比我的父亲还大。

    男同学克里斯多弗非常妒忌,因为我不肯与他约会。

    他说:「你不是爱上了那老头子吧?他实在太老,简直是活着的历史,太过份了,卅多岁的中年人是合适的,但是他!他的肌ròu一定像棉絮,他的口气腐臭——」

    我没待克里斯多弗说完,给了他一记耳光。我不容许别人侮rǔ周仲年。

    下雪了。

    周自杜苏道夫寄来明信片。这么忙的人,还给我寄明信片,我把它们秘密地藏在抽屉里。

    日与夜,我心中的影子永远是他。

    寂寞地我日日去上学放学。

    有一日下大雪,放学,我穿大衣戴帽子,围上围巾出门,看到一辆「摩根」在校门口,我的心一跳。

    车门打开,一个人走出来,我定睛一看,果然是周。我奔过去,不由自主地拥抱他,头埋在他怀内,快乐地叫嚷:「你回来了你回来了!」

    他抱住我。「我想念你,小宝。」他低声说。

    我的眼睛润湿起来,呵,我的感qíng并不是单方面的。

    但是我们这可怜的环境,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别,都叫我为难,也叫他难以应付,社会不会原谅他,他年纪比我大上那么许多,人们会怎么想?他做着那么大的生意,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,他的名誉呢,他的地位呢?

    但是感qíng要发生就发生,压抑不住,我们很自然的在一起。我一点也不觉得他老,他也不觉得我小。周说:「你并不是那种碰一碰就咭咭笑的小女孩子,你很成熟。」他怜爱地拍拍我的头,感激地:「然而我真是老了。」

    我说过,我并不觉得他老,而且我很为他吃醋,有时到他办公室去,他与女秘书谈笑,我很不高兴,甚至是史密斯太太,我也不乐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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